翌日晌午,烈日当空,但逍遥游乐园外排队的人群热情丝毫不减。
就在这喧闹中,一股灼热而压抑的气息由远及近。
人群下意识分开一条通道,只见以雷烈为首,四道身影龙行虎步而来。
雷烈依旧神色激动,步伐虎虎生风,但他身后三人,却是个个面色沉凝,眼神锐利如刀,周身散发着久经锻打般的精悍气息,与周围青云镇居民和普通修士的气质格格不入。
尤其是为首那名光头老者,身材异常魁梧,仅着无袖短褂,露出古铜色、布满灼痕和伤疤的粗壮臂膀。
他面色冷硬,眼神扫过那旋转的木马和排队的人群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怀疑与轻蔑。
正是沉铁庄大掌炉,石镇山。
他身后跟着两名精悍汉子,一个面色赤红,气息躁动不稳,似卡在筑基巅峰已久;另一个则眼神阴鸷,气息晦涩,是金丹初期的修为,但明显停滞不前多年。
“林先生!林先生!我又来了,还带了庄里的兄弟过来见识!”雷烈隔得老远就洪声喊道,语气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
盘膝坐在雅舍门前蒲团上的林逸缓缓睁开眼,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笑意,起身相迎:“原来是雷道友去而复返,欢迎之至。”
他的目光扫过雷烈身后的石镇山三人,笑容不减,更是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意味,哈哈一笑道:“哈哈哈,好!看来雷道友此番是带了有缘人同来,我这小小乐园,蓬荜生辉啊!”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让石镇山眉头狠狠一拧。
石镇山冷哼一声,声如闷雷:“小子,少在这故弄玄虚!老夫石镇山,沉铁庄大掌炉!今日前来,就是要看看,你这劳什子驴转圈,究竟有何门道,能让我这兄弟如此神魂颠倒!”
他话语毫不客气,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倨傲和铁匠特有的直来直去。
林逸闻言,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眼神清澈平和,却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直抵本源。
石镇山被这目光一看,没来由地心头一滞,准备好的连篇讥讽竟卡在了喉咙里。
他本能地想继续开口嘲讽这简陋的场地、这可笑的设施,想质问这毛头小子何德何能敢称高人……
然而,当他真正对上林逸那双眼睛时,当他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深不见底的气息时,当他注意到旁边青云镇长云青岚和黑水镇韩立等人对此习以为常、甚至略带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眼神时……
石镇山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并非被气势压迫,而是骤然陷入了一种极度的困惑和不确定之中。
这年轻人……看似平凡无奇,但为何在他面前,自己多年锤炼、坚若精铁的心境,竟会产生一丝涟漪?为何他那双眼睛,平静得如同万丈深渊,让人望不到底?
他身后那两名沉铁庄的汉子,也是面露惊疑,他们习惯了石镇山的火爆脾气,此刻见他竟被一个年轻人的目光看得哑口无言,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雷烈见状,连忙打圆场,同时也是在提醒石镇山:“大掌炉,林先生乃是真高人,切莫失礼!快,王兄弟,赵兄弟,你们不是一直卡在瓶颈吗?机会难得,快去体验一番便知真假!”
那面色赤红的汉子和眼神阴鸷的汉子对视一眼,又看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凝重沉默的石镇山,咬了咬牙,冲着林逸抱了抱拳,默默走向排队的人群末尾。
林逸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那抹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石镇山之前的挑衅从未发生过。
他不再多看石镇山一眼,转而对着排队的人群温和道:“下一位,请。”
石镇山僵在原地,看着林逸从容的背影,又看看那两座萦绕着星光、流淌着道韵仙音的木马设施,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所有的不信、质疑、嘲讽,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呼吸,闷闷地咽回了肚子里。
他死死地盯着林逸,似乎想从这年轻人身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他只是握紧了拳头,那双惯于抡动千钧铁锤的大手,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在那双平静的眼睛注视下,他多年信奉的“铁与火”的真理,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一种莫名的预感告诉他,在这里,任何基于常理的判断,都可能是个笑话。
石镇山铁塔般的身躯钉在原地,面沉如水,看着自己带来的两名手下——
面色赤红的王兄弟和眼神阴鸷的赵兄弟,默默排进了那在他看来如同儿戏的队伍中。
他嘴唇微动,以沉铁庄特有的敛息秘法,将声音凝成一线,传入两人耳中:
“老王,老赵,都给老子打起精神!这地方透着邪门,保不齐是什么高明的幻阵迷魂之术。
一旦感觉心神不受控制,或者那驴有什么古怪吸力,立刻运转《百炼金身诀》震醒自己!若有异变,老子直接掀了这破地方!”
王、赵二人闻言,身体微不可察地一紧,默默点头,眼神更加警惕,体内真元暗自提聚,如同绷紧的弓弦。
石镇山见状,心下稍安,随即便将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了正在木马上“嬉戏”的几人身上。
他倒要看看,这幻阵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一个被他盯上的是个青云镇本地的小伙子,看起来刚踏入练气期不久。
石镇山心中冷哼:“蝼蚁之辈,最易被迷惑。”
然而,他预想中的精神涣散、真元紊乱并未出现。
那小伙子骑在灵驴上,随着木马旋转,脸上竟洋溢着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快乐笑容,嘴里还无意识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这模样,不像修炼,倒像……真在玩乐?
更让石镇山瞳孔一缩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天地间稀疏的灵气,正以一种平和而稳定的方式,丝丝缕缕地汇入那小伙子的经脉,温养着他的丹田气海。
这绝非幻阵能做到!幻阵惑心,岂能助人真实纳气?
“巧合?还是这阵法能模拟修炼效果?”石镇山眉头紧锁,三观受到了第一下冲击。
他不信邪,目光转向另一人,那是个黑水镇来的武者,约莫筑基初期,似乎卡在某个武技瓶颈上。
只见此人骑在驴背上,双目微闭,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双手无意识地在身前比划着什么。
突然,这武者身体一震,周身气血“嗡”地一下勃发,一股明悟之色涌上脸庞,他猛地睁开眼,低喝一声:“原来如此!
这一招‘叠浪劲’的关窍在这里!” 他身下的灵驴似乎有所感应,打了个愉悦的响鼻,周身流转的星光都明亮了几分。
“顿悟?骑在驴上顿悟武技?!”石镇山眼角抽搐,感觉自己的常识正在被按在地上摩擦。“这他妈是什么道理?!”
他将最后希望寄托在自己带来的两人身上。
老王先坐了上去。
起初,老王浑身紧绷,如临大敌,但很快,在那道韵仙音和星光笼罩下,他躁动不稳的气息竟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赤红也消退少许,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表情。
一炷香后,老王下来,眼神发直,喃喃道:“怪了……体内那股灼烧般的郁结之气……好像顺了不少……”
紧接着,老赵上去了。
他修炼的功法偏阴寒,常年卡在金丹初期不得寸进,性子也越发阴沉。
石镇山紧紧盯着,只见老赵初时依旧眼神警惕,但随着木马旋转,他周身那层晦涩阴冷的气息,竟在星光和道韵的冲刷下,隐隐有化开的迹象。
老赵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继而浮现出一种久违的、试图感悟什么的专注,那阴鸷的眼神都淡去了不少。
等到老赵下来,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原地,闭目感受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看向那轮回木马的目光,已充满了震撼与复杂。
他走到石镇山面前,声音干涩:“大掌炉……这东西……邪门……不,是神异!我停滞多年的瓶颈,好像……松动了!”
轰!
石镇山只觉得脑子里像被那千锻堂最大的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快乐?修炼?顿悟?瓶颈松动?
这些完全不相干,甚至在他认知里根本对立的概念,竟然在这旋转的木驴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看着那些从木马上下来的人,个个脸上带着满足愉悦的笑容,眼神清澈,气息或多或少都有精进,没有半分被迷惑、透支的迹象。
这与他预想中的邪术、幻阵,简直南辕北辙!
坚不可摧的认知高墙,在这一刻,被眼前活生生、无法反驳的事实,砸出了一道道裂痕。
石镇山死死盯着那两座依旧不急不缓旋转的木马,又看看一脸震撼、气息明显平和了不少的老王和老赵,他那张古铜色的脸皮涨得发紫,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体内有一座熔炉即将爆炸。
周围排队的人们都感受到了这股压抑灼热的气息,下意识地远离了他几步,窃窃私语声也小了下去,目光惊疑不定地在这位沉铁庄大掌炉和林先生之间来回移动。
突然,石镇山猛地一跺脚,脚下坚硬的青石地面竟被踩出几道细微的裂纹。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低吼的咆哮,像是要把胸腔里积压的所有不信、震惊和憋闷都吐出来:
“邪门!真他娘的邪门!”
他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逸,声音嘶哑:“老子不信!老子也要试试这鬼东西!”
话音未落,他竟完全无视了那排得长长的队伍,身形一动,带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就要直接冲向刚刚空出来的一个木马骑乘位!
身为沉铁庄大掌炉,平日里在庄内说一不二,何曾排过队?此刻心神激荡之下,更是将规矩抛到了脑后。
“哎!”
“怎么插队啊!”
“沉铁庄的就能不讲规矩吗?”
排队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抱怨和不满的骚动,但慑于石镇山金丹后期的强横气息和沉铁庄的威名,大多数人只敢小声嘀咕,敢怒不敢言。
就在石镇山脚步迈出的瞬间,一直静立旁观、面带淡笑的林逸,终于动了。
他没有抬手,没有呵斥,甚至脸上的笑容都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他抬起了眼皮,平静地看了石镇山一眼。
就是这一眼。
石镇山只觉得周遭天地瞬间变幻!耳边所有的喧哗、抱怨、风声,乃至木马转动的声音、道韵仙音,全都消失了。
他仿佛被瞬间剥离出了这个世界,投入了一片无垠的寂静虚空。
一股无法形容、无法抗拒、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无形力量,如同整个天地的意志,轰然降临,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他金丹后期磅礴汹涌的真元,在这股力量面前,温顺得如同溪流,瞬间凝固,无法调动分毫。
他那千锤百炼、足以硬撼法宝的强横肉身,此刻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这不是威压,不是气势,这是一种绝对的、法则层面的禁锢!
仿佛他此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这方洞天世界本身的天道规则!
石镇山脸上的狂躁、不信、倨傲,瞬间冻结,继而化为无边的惊骇与难以置信。
他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死死地看着前方那青衫年轻人依旧平淡如水的目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灵魂都在颤栗。
他这才真正明白,雷烈口中的“绝世高人”,韩立和云青岚那发自内心的恭敬,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哪里是什么隐世高手,这分明是……洞天之主!
时间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千年。
那股禁锢之力潮水般退去,周围的喧嚣声重新涌入耳中。
石镇山猛地一个踉跄,差点瘫软在地,全靠强横的体魄才勉强站稳。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瞬间布满冷汗,看向林逸的目光,已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敬畏。
林逸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石道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入我逍遥乐园,便需守此间规矩。
先来后到,还请……排队。”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重锤,敲在石镇山心头,也让所有排队的人心中一定。
“是……是!林先生……教训的是!石某……孟浪了!”石镇山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再不敢有半分不敬,连忙躬身抱拳,然后灰溜溜地、脚步有些虚浮地,快步走向了队伍的最末尾,老老实实地站在了那里,低眉顺眼,与刚才那副要掀翻一切的架势判若两人。
周围的小声抱怨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解气和敬畏交织的沉默。
众人看向林逸的目光,更加崇拜。
这位林先生,当真是深不可测!一个眼神,便让凶名在外的沉铁庄大掌炉服服帖帖!
逍遥乐园的规矩,看来是谁也坏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