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川的手指紧紧扣住陶罐边缘，滚烫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保卫科的人就站在三步开外，蓝色制服上的铜纽扣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你就是许大川？为首的男人掏出个小本子，有人举报你搞地下买卖。
锅里的卤汁还在咕嘟冒泡，八角混着桂皮的香气在狭小的厨房里横冲直撞。许大川喉结滚动，眼角余光瞥见赵大娘正悄悄往人群后退。
同志，误会了。他强迫自己挤出笑容，从兜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帮厨证明，我是钢厂招待所的特聘厨师，这是给明天领导视察准备的试菜。
保卫科的人接过证明，狐疑地打量着简陋的陶罐：用这个给领导做菜？
许大川后背渗出冷汗，正想着怎么圆谎，突然闻到一股焦糊味——锅底的火太旺，卤汁快烧干了。他条件反射地伸手去端陶罐，却被烫得嘶了一声。
小心！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人缝里钻出来，抓起抹布垫着，利落地把陶罐端离火源。是李卫国，那个卖香料的男孩。他不知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此刻正低头搅动卤汁，动作熟练得像干了十几年的伙夫。
师傅，得加勺糖。李卫国头也不抬地说，这锅底的火候过了，得用甜味压压焦苦气。
保卫科的人愣住了。许大川趁机接过话头：这是我徒弟，在招待所跟了我两年了。他故意提高音量，去把我那包上好的冰糖拿来——就是上次商业局特批的那批。
李卫国反应极快，立刻挺直腰板：报告师傅，冰糖锁在招待所仓库呢，我这就去取？
这场即兴表演居然起了效果。保卫科的人交换下眼神，为首的那个突然凑近陶罐深吸一口气：这味儿......确实像国营饭店的手艺。他咂咂嘴，明天真能给领导做这个？
保证完成任务！许大川答得斩钉截铁。
保卫科的人终于走了，围观人群也散了个干净。许大川瘫坐在板凳上，发现工装已经湿透了。李卫国蹲在煤炉旁，正用筷子尖蘸着卤汁尝味道。
缺一味山奈。男孩突然说，还有陈皮放多了，抢了肉香。
许大川惊讶地坐直身子：你懂卤味？
李卫国摇摇头：我爹以前是走街串巷的货郎，专卖香料。他声音低下去，去年冬天他......
话没说完，男孩的肚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声。许大川这才注意到，李卫国的手腕细得像麻杆，锁骨在破领口下凸出老高。他掰下只鸡翅膀递过去：吃吧。
李卫国接过鸡翅，却没急着吃。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露出几根干巴巴的草根：这是真山奈，比您用的好......能换碗卤汁吗？我妹妹病了，就想喝口热汤......
许大川心头一颤。他舀了满满一饭盒卤鸡，连汤带肉塞给李卫国：带路，我去看看你妹妹。
男孩却像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不行！孤儿院不让外人进！他抱着饭盒退到门口，明天......明天我还在这儿等您！说完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天没亮，许大川就被敲门声惊醒。赵大娘端着碗棒子面粥站在门口，脸色古怪：钢厂李主任找你，在楼下等着呢。
许大川心里咯噔一下。难道保卫科告状了？他胡乱抹了把脸跑下楼，看见个穿四个兜干部装的中年人正在自行车旁踱步。
你就是许大川？李主任推了推眼镜，昨晚保卫科老刘尝了你那卤味，半夜跑我家敲门，非让我来请人。他压低声音，今天中午商业局领导来视察，食堂王师傅突然阑尾炎住院了......
许大川的脑子嗡嗡作响。他总共就剩两包卤料，还得留着当种子研究替代配方。但眼前的机会......
工钱怎么算？
一天三块，外加半斤肉票。李主任顿了顿，要是领导满意，以后钢厂招待所专聘你。
三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三天工资。许大川一咬牙：得让我带个徒弟。
半小时后，许大川和李卫国站在了钢厂食堂的后厨。十平米的空间挤着三个煤炉，墙角堆着半筐冻得硬邦邦的鸡骨架——这就是全部食材。
就这？许大川傻眼了。
食堂帮工撇撇嘴：肉票紧张，这些还是李主任特批的。
李卫国突然拽了拽许大川的衣角，指向窗外。顺着他的目光，许大川看见食堂后墙根长着几丛野草，其中混着几株叶片细长的植物。
那是野山姜。李卫国小声说，比普通姜去腥更好。
许大川眼前一亮。他摸出最后两包卤料，倒出三分之一，剩下的仔细包好塞回内兜。李卫国已经麻利地生起火，正用菜刀背拍打那些冻鸡骨架。
师傅，骨头熬汤才鲜。男孩眼睛亮晶晶的，我在国营饭店后门捡过泔水，见过大师傅这么干。
中午十一点，商业局领导的车队开进钢厂。许大川在后厨忙得满头大汗，李卫国像只小陀螺似的转来转去——野山姜切丝，鸡骨架焯水，卤汁里掺入本地香料延长味道......
当十二盆卤味拼盘端上桌时，许大川透过门缝看见李主任额头冒汗。商业局副局长是个胖老头，他夹了块卤豆腐放进嘴里，突然瞪大眼睛。
这味道......副局长又连吃三块，老李，你们食堂藏着特级厨师啊？
宴席结束已是下午三点。李主任红光满面地冲进后厨，拍着许大川的肩膀：好小子！副局长说要给你申请特殊人才补贴！他掏出一叠票证，这是答应你的报酬，明天开始正式来上班！
许大川接过钱票，却发现李卫国不见了。他在食堂后门找到了男孩——李卫国正蹲在墙角，把客人吃剩的骨头仔细收进破布袋。
干什么呢？
熬高汤用的。李卫国仰起脏兮兮的小脸，师傅，明天还让我来吗？我会剔骨、烧火、认香料......
许大川突然鼻子发酸。他摸出刚得的半斤肉票塞给男孩：去买肉，晚上教你熬正经高汤。
回筒子楼的路上，许大川盘算着要买哪些食材试验替代配方。转过街角时，他突然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昨天那个保卫科的人，正站在居委会门口和赵大娘说话，手里拿着个笔记本不停地记着什么。
赵大娘一抬眼看见许大川，脸色瞬间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