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我原来还以为圣城和深渊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两方的对峙结束得远比想象中要快, 伤亡人数亦没有达到预期, 顾长离一手捧着咬了一半的雪花糕, 一边远眺着狼狈逃窜的深渊众人，旋即再将目光转到依旧停留在原地按兵不动的圣城守卫者, 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
“皆为仇寇, 当取其重。”
碍手碍脚的几人离开后，终于再度把注意力集中在顾长离和丫头二人身上的守卫长对前者暗藏讥讽的话语并不以为忤，反而相当淡然地表示赞同。
“所以说......比起深渊的那伙人，圣城那方更加忌惮我——或者说我身后的这个孩子么？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紧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顾长离讪然笑道，“方才深渊的那些人里定然有个聪明家伙，与其说你们守卫者是干看着放走他们, 倒不如说是做了个交易......让我想想筹码，不外乎是, 你放我们安全离开, 我们不再反抗, 皆大欢喜；否则的话，拼着全军覆没也会帮助那观战二人逃离，让你们功败垂成——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罢？”
“你很聪明。”
——即使没有亲见交锋, 却依然能够把方才发生的事情思虑得八\\九不离十, 守卫长心头暗惊对方心思通透的同时, 杀意也愈发深重, “可惜, 聪明人不该做出这么愚蠢的选择。”
“呵。”
察觉到对方眼底愈发浓重阴沉的杀意，顾长离无所谓地冷笑一声，把方才沾到手上的糕点碎屑一一拍落。
“大哥哥......”
从方才开始就被他护在身后的丫头怯生生地揪了揪他的衣角，“我现在好多了，让我来帮你吧。”
“听话。”顾长离随意地伸出手在女孩儿软绵绵的发间揉搓一阵，“我还没丢脸到要让一个孩子保护的地步。”
“——队长，等一下。”
就在守卫长要下令发起进攻的节骨眼，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惶急又虚弱的声音，他的眉头一蹙，却还是因为那股熟悉之感止住了手上的动作，冷冷回眸，“莱因哈特，你应该知道在战场之上干扰主将命令是什么罪过。”
“我知道，事后我会自行前往罪部领罚。”
不知何时已经从战场边缘前进到中心位置的莱因哈特看起来状态相当糟糕，可能是在过程中遇上了深渊一方人的袭击，他的身上多了好几道不深不浅的伤口，肩膀上衣服破口处露出的绷带之上亦隐隐渗出殷红——那是原本旧伤破裂绽开的痕迹。不过即便如此，他的后背依然挺得松柏般笔直，
目光不避不闪地直视着素来敬畏崇拜着的队长，表情坚毅而笃定。
那是放下一切挂碍，心中有所觉悟的模样。
“那个男人......是我带回圣城，那个武器，亦是受到我的诱导才会前来圣城......诸般祸事，皆是因我而起，莱因哈特自知罪孽深重，有负圣城所托。希望队长答应我，让我亲自动手了结这一切。”
“我不允许。”
即使深知自家队员这般姿态便是心意已决，但守卫长仍然还是斩钉截铁地拒绝。
“以你现在的状态，单对单的对决分明就是送死。我不反对部下为了圣城，为了自己的理念自我牺牲，但是我绝不会让你们白白送死。”
“就是！小莱茵，你不要犯傻！”
艰难地突破人群挤到指挥部这边的鸿焰脸色相当难看，她捂着自己还在不断滴答流血的右臂，双眸之中仿佛跳动着幽深的火光，“圣城不会放过武器，但是那个男孩儿还有活命的可能......”
“你——”守卫长正想开口表示【那个男人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事，也在必须肃清的范围】，却被自家的副队长用恶鬼般凶煞的眼神硬生生瞪了回去，只能无奈地撇了撇嘴角，不再多嘴。
莱因哈特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渐渐转为平静。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想明白心事，并为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他忽然猛地排开众人，朝着顾长离所处的方向大声喊道。
“——少年你的身手不错，要不要来和我打上一架！”
守卫长和鸿焰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莱因哈特要在这么严肃的战场上喊出这么一句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轻佻招呼。
不远处的丫头在听到这个声音时，一张可爱的脸蛋皱成一团，活像个开了褶的小包子。
她自然晓得这声音主人是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会不远万里地选择从荒城来到这里，最大的原因就是后者当初那一句信誓旦旦的承诺。她曾经视其为目标，为憧憬，为信仰......直到不久前被其亲手撕烂扯碎对于未来所有的期盼。
因此，也难怪她眼下的心情会这般复杂，并且下意识地加重手上的力道，希望大哥哥不要对他的话有所回应。
至于身为被挑衅的当事人，顾长离的心绪一时有些恍惚。
莱因哈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对他来说自是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还身处黑街之中，与其初次相遇时，那家伙大大咧咧脱口而出的吆喝。
彼时他还压根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圣城一说，亦不晓得原身的真实身世，刚刚结束了上个修真\\世界艰苦卓绝的复仇之路，正想着过段清闲舒适的日子，却在一日例行的出外打猎过程中，撞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愣头青。
拜那个来路不明的热血笨蛋还有他愚蠢的举动所赐，眼看就要到手的猎物跑了，还稀里糊涂地因此打了一架。
虽说心中暗恼的他恶狠狠地对着他的眼眶来了一拳解了气，却还是没有改变自己吃了亏的结局——逃跑的猎物可是他眼馋了好久的变异兽类，肉质鲜美口味一流。
所以当时的自己只想着同这个奇形怪状的家伙保持点距离，谁又能料到，一段对彼此而言都算不上美好的相遇，却会造成延续至今的纠葛纷扰。
顾长离冷着脸看着从圣城众人之中出现，一步步朝着他所处方向走来的金发男人。
大约是在数个月前的某一天，那一天黑街的日头很亮，天气极好。周围是葱茏茂盛的树林，异兽哀哀的尖叫声响彻云霄，戴着兜帽有些闷热的他在听到陌生人的招呼后，满心不耐地扭过头，一张明朗俊美的年轻面容因此映入眼帘。来人有着一双天空般湛蓝清澈，朝气蓬勃的眼眸，嘴角扬起的笑意如同那天的阳光般炫目温暖，一身纯白无暇的华丽服侍，身材颀长，烨然生辉——然后他们紧接着就打了一架，打得风生水起，把那一整片林子都毁得七七八八。
而在数月之后的今天，天气依然很好，天穹之色仍旧干净而明快。周围的冰原寒意缭绕，霜雪不散，在重重人群的包围之下出现在他眼前的男人，浑身染血，衣衫破烂，身体因为严重的伤势微微佝偻着，脸色苍白，表情疲惫，便连双眸都氤氲着一层薄薄的灰雾，显得黯淡无光。
“——我不想和你打架，滚远点金头发。”
一段漫长而尴尬的沉默后，顾长离忽然眨了眨眼睛，恶声恶气地如是回道。
“.........”
原来你还记得啊......
莱因哈特只觉得早已干涸多时的眼眶再度有了湿润的迹象，他有些匆忙地别开头，避免不远处的男人看到自己眼底脆弱的水光。
两百九十四天前，他和顾长离在黑街首次相遇，后者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滚远点”。
彼时的男人裹在一袭宽大的斗篷之下，兜帽覆脸，他根本看不清此人的面貌，只是单纯觉得其动作干净利落，可能是个中好手，便不顾他正在狩猎的举措，兴冲冲地上前挑事。一通乱斗下来，自己最终只能顶着青了一边的眼眶，恹恹地去见黑街当地的负责人。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长离，声音清亮，骄傲任性，我行我素，揍人也是毫不手软，招式狠辣......
而此时此刻站在他眼前的青年，依然眼神明亮，没有一丝一毫的软弱动摇，嘴角微微下抿，显出几分不虞之色。
莱因哈特突然在心底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
是了，他怎么可能不清楚——
毕竟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自己的姿态，自己的性情，无论是相遇之时，还是兵戎相见的如今。
倒是他自己，却是早早就在他面前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遭逢突变，就连再像那时一般，在长离眼前露出没心没肺的笑脸这种事都已经做不到，又遑论其他。
“现在和我动手的，都是敌人。”
“是敌人，我就会把他们变成死人。”
“莱因哈特，我不想和你动手。”
似乎是感觉他们两人就这么干巴巴对视的时间太过拖沓，顾长离轻轻咳了一声，确认对方没有同他一般走神后，方才又徐徐开口。
“这种时候，再讲这些还有用吗？”莱因哈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比苦还要难看几分的微笑，“就好像大姐头刚才好不容易才让队长答应，她说，只要你愿意亲手把武器交出来，并且保证日后绝不离开圣城，她可以让圣城上层妥协，留住你的性命。”
“......她对你很好。”顾长离只能做出这样的评价。
“是啊，大姐头对我是真的很好很好，好到我不忍心拒绝她的善意......即使我很清楚，她的条件一点用处都没有。”
“.........”
“虽然我一直都没有察觉到你在骗我，但是我知道，也很明白一点——长离，你是个骄傲的人。”
“任何敢对这份骄傲质疑、下手的人，都会被你憎恨，最终被你杀死。”
莱因哈特忽然嗤笑出声，眼底眉梢都是这段时间以来前所未有的轻松愉快。
“多么该死的骄傲。”
“可是又那么美丽......那么叫人挪不开眼。”
他就这样带着和初遇之时如出一辙的，灿烂耀眼的笑靥，毫不设防地冲到顾长离跟前，举起了他的右手。
“......”
在他的手掌真正落下之前，顾长离的手已经贴到他的胸口，暗暗运劲。
莱因哈特不闪不避地迎向那只想要夺走他性命的手，然后在眼前人因为震惊而睁大的双眸注视下，抬起右手将对方抱入自己怀中。
“你——”
躲开被自己伤到要害，来势已弱的莱因哈特最后的动作，对顾长离而言本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当他下意识地想要选择后退避开时，却又不知怎的，迟迟无法迈开步伐。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抱你吧，长离。”
嘴角不断流出的鲜血被莱因哈特随意地伸手抹掉，却依旧能让被其纳入怀中的顾长离闻到浓重的血腥铁锈味，还有那不断颤抖着的虚弱身躯。
他很清楚，这样的伤势，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方才的那一拳，更多的，还是莱因哈特本身的未愈的创口，再加上之前深渊袭击时的伤上加伤。
“咳咳......你不要介意，我身上的伤，可不是你造成的......都是刚才被一个深渊的混蛋偷袭来的......咳咳，我演技太好，才让队长和大姐头他们没有察觉——”
“.........”
“这么严重的伤势，就算是立即送回圣城治疗，多半也是来不及了......所以我就想，至少，在最后的时候，让我见见你，总好过默默无闻地死在冷冰冰白惨惨的病床上......”
“你的能力，异能无效还有巨力......咳咳，我都没有告诉队长他们......我死之后，大姐头和队长肯定会很生气，我不是合格的圣城守卫者，我对不起他们......”
“刚才那种弩\\箭的发射和填装需要时间......大概五六息......咳咳......到时候你就趁乱，带着那个武器逃跑。”
“和她说声对不住......我是个骗子......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
“......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别伤害守卫者......让那个孩子，不要危害圣城......”
“圣城的高层可能造了很多孽......可是圣城的平民是无辜的....战争，让平民走开.....咳咳.....咳咳......”
根本无法抑制住不断上涌的鲜血造成的剧烈咳嗽，莱因哈特最后的话语已经碎裂成不成句的只言片语，顾长离安静地埋首在他的胸前，沉默异常。
“对不起啊长离......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你的......”
“可是，我做不到了。”
“你的身体......真的很温暖......”
唇角的笑意蓦然僵硬，莱因哈特恋恋不舍地缓缓阖上双眸，维持着生命最后不顾一切的拥抱姿势，溘然长逝。
其实在最后，他想说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他的感情，他的恋慕。
可是最终，他还是默默地讲这段无望的企盼咽回嗓子，葬在心底。
将死之人的爱意，对于生者只是一场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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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哥......”
丫头在顾长离身后弱弱地唤了一句，不知不觉间，她的两颊却是已经被泪水浸透。年纪尚幼的她虽然不明白那个金发哥哥，对红哥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就是莫名地觉得难过，难过地想要流泪。
“准备好异能，再过一会我们就离开。”
背对着她的大哥哥在半晌的沉默之后，忽然哑着声音，平静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