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象转瞬即逝,腕间血玉的灼热也如潮水般退去,只余下心头一片冰冷的清明。沈青梧的心沉了下去,果然,这个时候,他们就已经暗通曲款,甚至敢借着给她送礼的机会,在她的眼皮底下传递这等露骨的情笺!何等嚣张,又何等将她、将沈家的颜面践踏在脚下!
前世的羞辱与背叛如同毒蛇,在这一刻死死缠紧了她的心脏。但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旧是那副温婉羞怯、不谙世事的模样,仿佛对即将掀起的风暴一无所知。她抬起眼,眸中漾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一丝受宠若惊,声音软糯:“萧公子真是……太客气了。这雪山参既是陛下所赐,定然是极珍贵的,青梧何德何能……”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伸出纤纤玉手,作势要去接那紫檀锦盒。指尖莹白,带着微微的、符合她“病弱”人设的轻颤,慢慢靠近。
萧彻见她终于回应,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疑虑散去,重新染上志在必得的温柔笑意,将锦盒又往前递了半分。
厅内众人的目光,似乎都凝聚在这即将完成的“赠礼”之上。沈太傅捋须看着,神色莫辨;谢御史亦含笑旁观,只当是小辈间的客气;而谢云殊,虽垂着头,眼角余光却紧紧锁着那只锦盒,袖中的手不自觉攥紧,心中又是嫉妒又是得意——嫉妒萧彻对沈青梧的“殷勤”,得意于这“殷勤”之下隐藏的,是与自己的秘密勾连。
就在沈青梧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锦盒边缘的刹那!
变故陡生!
她广袖似是因抬手动作稍大,那柔软的丝绸料子,“不经意”地拂过了锦盒的边缘一角!
“哎呀!”
一声短促的轻呼从沈青梧唇间溢出,带着十足的惊慌。只见那紫檀锦盒仿佛被一股巧劲带过,瞬间从萧彻手中脱出,划过一道弧线,“啪”地一声脆响,摔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
盒盖被撞开,里面以明黄软缎衬垫着的那支品相极佳、须髯完整的雪山参滚了出来,在砖地上沾了些许微尘。然而,比这更引人注目的,是随着撞击从盒盖与盒身连接处的隐秘夹层中,飘飘悠悠滑落出来的一方折叠整齐的粉色彩笺!
那粉色娇嫩刺眼,与庄重的紫檀木、贵重的雪山参格格不入。
它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站在近处、正因这突发状况而面露惊愕、下意识上前半步似乎想帮忙捡拾的谢御史脚边。
厅内霎时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摔落的锦盒和雪山参,瞬间聚焦到了那张小小的粉色信笺上。
谢御史眉头紧锁,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好的预感,弯腰将那张纸捡了起来。他展开信笺,目光扫过上面那熟悉的、他自幼看惯的簪花小楷——那是他女儿谢云殊的笔迹!再看清那墨迹犹新的内容——“妾似垂丝海棠,愿托乔木而生”!
露骨!轻浮!不知廉耻!
“孽障!!”
谢御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转为铁青,勃发的怒火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一旁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谢云殊,反手一记耳光,用尽了全力,重重抽在她的脸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花厅中回荡,显得格外骇人。
谢云殊被打得踉跄着倒退好几步,发髻散乱,脸颊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五指红痕,瞬间肿了起来。她捂住火辣辣刺痛的脸颊,眼中泪水涟涟,充满了巨大的惊恐、难以置信,以及被当众揭穿的羞愤。她下意识地看向萧彻,眼神里充满了无助的求助和委屈的控诉,仿佛在问:“怎么会这样?怎么办?”
萧彻脸上的温润笑容早已彻底僵硬冻结,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阴鸷与惊怒。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夹层中的密信会以这种方式暴露于人前!但他毕竟是萧彻,瞬间的失态后,强大的自制力让他立刻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脸上迅速堆叠起恰到好处的担忧和疑惑,上前一步试图挽回:
“谢伯父!息怒!这……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许是……许是不知何人恶意构陷!”他目光急急转向沈青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沈姑娘,方才……”
“误会?”
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只见沈青梧已俯下身,亲自用指尖拈起了那枚因谢御史盛怒而飘落在地的粉笺。她小心翼翼地,仿佛怕弄脏了手,却又带着一种纯然的好奇。她指尖轻轻抚过上面“乔木”二字,然后抬起一双看似纯净无辜、不染尘埃的眼眸,望向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谢云殊,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心尖,却字字如冰锥,诛心刺骨:
“谢姐姐的字……当真如人一般,娟秀雅致,只是这词句……”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微微偏头,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未经世事的困惑与赧然,“……缠绵得紧呢。”
这一句“缠绵得紧”,声音温软,姿态天真,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彻底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将谢云殊那点隐秘的心思和这封情笺的暧昧性质,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所有在场之人的面前。
再无任何转圜余地!
厅内气氛尴尬、凝重到了极点。下人们屏息垂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沈太傅脸色阴沉如水,看向萧彻和谢家父女的目光已带上了明显的不悦和审视。今日是他寿辰前夕,竟在自家厅堂上演如此丑事!
萧彻嘴唇翕动,还想再说什么挽回形象,至少要将自己从这私相授受的丑闻中摘出去。
但沈青梧却已不再看他。她轻轻将那张粉笺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然后转向面色铁青的父亲,微微蹙起柳眉,脸上适时的浮现出一抹虚弱与倦怠,柔声道:“父亲,女儿方才受了些惊吓,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去歇息了。”
沈太傅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对着女儿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去吧,好生休息。”
“是。”沈青梧敛衽一礼,姿态优雅从容,从头到尾,都没有再看萧彻和谢云殊一眼。
她扶着春桃的手,转身,一步步踏出这片刚刚由她亲手掀起的喧嚣与混乱。阳光从洞开的厅门洒落,在她天水碧的裙摆上跳跃,却仿佛照不进她眼底深处那片重生的寒冰。
背对着身后那摊注定难以收场的残局,她脸上那刻意维持的柔弱与温顺,如同遇热的冰雪,瞬间消融褪去,只剩下锐利如刀锋的冰冷和决绝。
廊下的风拂过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冷冽。
第一步,成了。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萧彻,谢云殊,你们欠我的,欠沈家的,我会一点一点,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
她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花厅内的压抑与风暴,却才刚刚开始酝酿。谢御史的怒斥、谢云殊的哭泣、萧彻急切的辩解……所有这一切,都已与她无关。她只是那个“受了惊吓”、“无辜”退场的沈家大小姐。
唯有袖中微微握紧的拳,和腕间那仿佛余温未散的血玉镯,昭示着方才那场短暂交锋之下的,暗流汹涌与步步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