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您脸色好差,是不是方才梦魇惊着了?先用些燕窝定定神吧。”春桃见沈青梧脸色苍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心中担忧更甚,连忙端起那盏尚有余温的瓷盅,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轻轻搅动,舀起一勺莹润剔透的燕窝,就要送到沈青梧唇边。
那燕窝炖得恰到好处,散发着冰糖与雪梨的清甜气息,是她素日里喜欢的口味。
就是这碗看似滋补养颜的燕窝!前世,她就是在今日,在接到靖北王府聘礼的“惊喜”和待嫁的“羞涩”中,懵懂无知地、满怀信任地喝下了这碗由继母王氏“精心”准备,彻底断送她为人母资格的穿肠毒药!那之后数月,她月信紊乱,小腹时常坠痛,直到后来宫中太医隐晦告知,她才知自己此生再难有孕!而王氏,只是假惺惺地抹着眼泪,说她“福薄”,将一切推给“意外”!
回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脑海。沈青梧目光骤然一厉,积攒了两世的恨意与警觉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挥手!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听雪苑清晨的宁静。那盏精致的甜白瓷缠枝莲纹盖盅被狠狠扫落在地,瞬间四分五裂,粘稠滚烫的燕窝溅得到处都是,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蜿蜒开一片狼藉,那甜腻的气息此刻闻起来却令人作呕。
“姑娘恕罪!奴婢该死!奴婢笨手笨脚!” 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要磕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沈青梧死死盯着地上那摊与记忆中一般无二、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的燕窝,胸口剧烈起伏,不是因为愤怒,而是那几乎要焚毁她所有理智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刻骨恨意与后怕!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腾的激烈情绪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冰封湖面,寒冷,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起来。”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平静之下透出的冷意,却让春桃感到陌生而畏惧,“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魇着了,心神不宁,一时失手。”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把这里收拾干净。另外,立刻给我准备沐浴更衣,要那套新做的天水碧银线绣缠枝莲纹的襦裙。”
春桃如蒙大赦,虽然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姑娘方才那眼神,那气势,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但她不敢有丝毫怠慢和询问,连忙磕了个头,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满地狼藉,然后躬身退出去准备热水和衣物。
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和地上未干的水渍,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沈青梧掀开锦被,赤着那双白皙纤足的玉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到梳妆台前。黄铜磨制的菱花镜里,清晰地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眉目如画、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脸庞。十六岁的年纪,肌肤吹弹可破,眉眼间还带着未曾经历风雨摧折的青涩与娇憨,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眸,此刻深不见底,幽深得如同古井,沉淀着与这具年轻身体格格不入的冰冷、沧桑和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杀意。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心神稍稍安定。目光落在那个紫檀木雕花妆奁上。这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之一。
她熟练地打开妆奁,取出几个抽屉,露出最底层的底板。指尖在底板边缘几个不起眼的凹陷处按照某种独特的顺序轻轻按压。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一块木板悄然滑开,露出了一个隐藏的狭长暗格。
暗格中,静静躺着一个略显陈旧的墨绿色锦缎盒子。
沈青梧将盒子取出,打开。盒内红色的丝绒衬垫上,安然躺着一支样式古朴素雅的银簪。簪身线条流畅,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唯有簪头被精心雕琢成一片相互缠绕、栩栩如生的银质梧桐叶,叶脉清晰流畅,仿佛刚刚从枝头摘下。这是母亲姚氏临终前,回光返照之时,用尽最后力气紧紧攥着她的手,塞到她掌心的。母亲当时气息奄奄,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死死盯着她,一字一句,耗尽心血:“梧儿……记住……人心叵测,世道艰险……若……若遇绝境,无路可走时……此簪……叶脉藏锋,可……可断金玉……”
前世,她只当这是母亲病重糊涂下的呓语,或是对女儿不舍的念想与祝福,从未深思过这看似普通的银簪有何特殊,只妥帖收藏,偶尔取出睹物思人。直到冷宫之中,萧彻拿着那柄削铁如泥的诡异短刀向她走来,刀光映出他残忍冷笑的瞬间,她才电光石火般想起母亲的话,隐约触摸到那“绝境”二字的血腥含义,和“断金玉”背后可能隐藏的、与她身世相关的惊人秘密!
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凉而尖锐的簪尾,凑近细看,在那些极其细微、看似天然形成的叶脉纹路间隙里,隐约可见一层幽蓝得近乎发黑的暗芒,若有若无,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锋锐与危险气息。
她拿起这支沉甸甸的、承载着母亲未尽之言和两世秘密的银簪,没有任何犹豫,缓缓而坚定地,将它插入浓密乌黑的发髻之间。簪身冰凉的触感紧贴着头皮,仿佛一股清冽的泉水涌入灵台,让她混乱激荡的心神彻底安定下来,只剩下无比清晰的冷静与决绝。
镜中的少女,眉眼轮廓依旧,青涩未褪,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已然截然不同。曾经的懵懂、天真、对未来的憧憬与羞涩,已被彻底剥离、碾碎,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寒,是历经生死后看透世情的沧桑,是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淬了毒的决绝和冰冷无情的算计。
她对着镜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仿佛从地狱归来的自己,缓缓地、极轻地勾起了唇角。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没有丝毫属于十六岁少女的明媚,只有无边恨意凝聚成的冰棱,和将要不惜一切代价、搅动风云的疯狂与冷静。
“是该换种活法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仿佛惊雷炸响,宣告着一个崭新而残酷的时代,即将由她亲手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