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齐王府的书房却亮着灯。
与外间传闻的药味弥漫不同,这间书房陈设简洁,更多的是书架与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冷冽的檀香。
一道颀长的身影临窗而立,身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墨色狐裘,更衬得面容苍白,唇色浅淡。他指尖轻轻敲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烛光在他深邃的凤眸中跳跃,晦暗不明。
正是齐王,萧执。
“主上,”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恭敬垂首,“今日沈小姐乔装出府,与南城赵氏成衣铺的赵掌柜签订了契约。她出资一千两,占七成股,赵掌柜以铺面手艺入股,占三成。目前,沈小姐已交付部分新颖图样,赵掌柜正在连夜赶制样品。他们计划于五日后,在店内以‘预售’模式,推出首批三款‘限量’裙装。”
萧执没有回头,声音清淡,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预售?限量?仔细说。”
“是。”黑影,也就是听风楼首席护卫无心,详细回禀,“据沈小姐对赵掌柜所言,所谓‘预售’,即先发布图样,收取三成定金,再根据订单数量制作,以此降低库存风险,加快资金回转。‘限量’则是每款衣物只定二十件,宣称售完即止,以营造……‘稀缺’和‘独占’之感。她还提及,后续会整合城中闲散绣娘,统一标准,由她提供图样,分包制作。”
无心顿了顿,补充道:“属下暗中观察了那几张图样,确实与当下流行迥异,线条简洁,剪裁大胆,但……莫名觉得雅致新奇。”
萧执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空手套白狼。整合资源。预售与限量。
这些词陌生而突兀,组合在一起,却勾勒出一种极其精准、高效且极具侵略性的商业模式。这绝非一个深闺弱质能想出的东西,更不像那个传闻中怯懦无能的永昌侯嫡女的手笔。
落水醒来后,判若两人。
是韬光养晦,还是……另有机缘?
萧执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有意思。这京城,似乎来了个有趣的变数。
“她需要多少?”萧执忽然问。
无心一愣,随即明白主上问的是资金,立刻答道:“据赵掌柜私下核算,虽采用预售模式,但前期采购面料、雇佣绣娘、以及沈小姐计划中的‘宣传’,仍需至少五百两现银周转。沈小姐的一千两已投入作为股本,似乎不便挪用,目前资金缺口正在于此。”
五百两。对萧执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以‘墨渊’的名义,给那位赵掌柜送一千两银票过去。”萧执转身,走到书案后坐下,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的拜帖上写下两个字,字体瘦劲,风骨峭峻,“不必言明来历,只说是看好他们的生意,入股投资。占股多少,由他们定,无需回报。”
无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垂首:“属下明白。”主上这是……要当个匿名的散财童子?而且“墨渊”这个化名,是听风楼旗下数个隐秘产业偶尔会用的名号,意义非凡。
“另外,”萧执将写好的拜帖递给无心,眼神幽深,“将沈清弦落水前后所有接触过的人、发生过的事,巨细无遗,再查一遍。特别是,她落水时,除了沈玉柔和陈家人,附近还有没有其他可疑之人。”
他需要确认,这种颠覆性的变化,究竟源于自身,还是背后另有推手。
“是!”无心接过拜帖,身影一晃,便消失在书房内。
萧执重新拿起那份关于沈清弦商业计划的密报,细细看着,眸中闪烁着算计与兴味交织的光芒。永昌侯府的嫡女……或许,这颗意外落入死水般的京城棋局的石子,能搅动出意想不到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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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成衣铺后院,灯火通明。
赵掌柜看着桌上刚刚由一个小乞儿莫名其妙送来的、以“墨渊”名义捐赠的一千两银票,以及那张只写了名字的拜帖,手都在发抖。
“沈……沈小姐,”他声音发颤地对着再次乔装而来的沈清弦说,“这……这‘墨渊’是何方神圣?二话不说就送一千两?还说占股由我们定?这……这不会是陷阱吧?”
沈清弦也是心中惊疑。她刚和赵掌柜敲定前期需要五百两周转,正琢磨着是说服赵掌柜垫付一部分,还是自己想办法典当些首饰,这“天上掉馅饼”就来了?
她拿起那张拜帖,“墨渊”二字笔力千钧,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匿名投资?看好他们的生意?
是巧合,还是……自己早已被人盯上?
她迅速冷静下来。无论对方是谁,目的为何,目前看来是善意的(至少表面是)。一千两雪中送炭,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赵掌柜,”沈清弦放下拜帖,语气镇定,“是陷阱还是机遇,取决于我们怎么做。这笔钱,我们收下。既然对方说占股由我们定,且不图回报,那我们便不能亏待了投资人。这样,从我的股子里,分出半成,记在这位‘墨渊’先生名下。日后盈利,按股分红。”
她此举一是稳住对方,显示诚意;二也是将潜在的危险转化为可控的合作关系。半成干股,不多不少,既表达了感谢,也不会让对方过度介入经营。
赵掌柜见沈清弦如此镇定,也稍微安心:“都听小姐的。那……我们接下来?”
“计划照旧!”沈清弦目光坚定,“有了这笔钱,我们的动作可以更快更大!样品加快进度,同时,按照我给你的名单,去接触那些手艺好、信誉佳的绣娘,可以先签短约,按件计酬,标准必须统一!”
“是!”赵掌柜如今对沈清弦已是心悦诚服。
接下来的几天,小小的赵氏成衣铺如同上了发条般运转起来。三套精心制作的样品衣裙完工,挂在了铺子最显眼的位置。
它们的设计融合了现代审美与古典韵味,或清雅飘逸,或利落别致,与市面上所有款式都不同,立刻吸引了偶尔进店顾客的目光。
沈清弦亲自撰写了宣传语,强调“独家设计”、“限量二十件”、“先定先得”,让赵掌柜找人抄写了许多份,在城南一些茶楼、脂粉铺附近悄然散发。
然而,就在预售正式开始的前一天,麻烦来了。
几个穿着灰色短打、膀大腰圆的汉子,晃晃悠悠地走进了赵氏成衣铺。
为首的是个刀疤脸,他一把推开正在擦拭柜台的赵掌柜,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斜着眼打量四周:“哟,老赵,听说你这破铺子要发大财了?搞什么……限量预售?”
赵掌柜脸色一白,认得这伙人是南城一带有名的地痞,专收“保护费”。
“王……王五爷,”赵掌柜陪着笑脸,“小本生意,混口饭吃……”
“小本生意?”王五嗤笑一声,指着墙上那三件样品,“这料子,这做工,是小本生意?听说还有人给你投了一千两?可以啊老赵,攀上高枝了?既然发达了,是不是该表示表示?这个月的‘平安钱’,是不是该涨涨了?”
赵掌柜冷汗直冒:“五爷,这……这还没开张呢,哪有钱啊……”
“没钱?”王五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子,“没钱你搞这么大阵仗?耍老子玩呢?兄弟们,看来赵掌柜是瞧不起咱们,给我……”
“且慢。”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后堂帘子后传来。沈清弦戴着帷帽,缓缓走出。她本不想现身,但眼看无法善了。
王五眯着眼打量她:“你又是谁?”
“我是这铺子的东家之一。”沈清弦隔着帷帽,冷静地开口,“王五爷是吧?开门做生意,求个平安,我们懂规矩。只是,铺子尚未盈利,此刻实在拿不出太多。不如这样,五日后预售开始,无论成败,我们都奉上二十两银子,请兄弟们喝茶。若生意能做起来,日后每月,按时孝敬,绝不短少。如何?”
她的话不卑不亢,既给了对方面子,也点明了现状,还许以未来的好处。这是谈判技巧,避免硬碰硬。
王五显然没遇到过这么冷静跟他谈条件的女人,还是个藏头露尾的。他狐疑地打量着沈清弦:“二十两?你打发叫花子呢?”
“现在是二十两。若五爷今日行个方便,让我们顺利开业,便是雪中送炭的情分。这份情,我们记着,日后自有厚报。若五爷觉得不行,非要砸了这铺子,”沈清弦语气一转,带上了一丝寒意,“那我们这生意做不成,五爷您,除了出一时之气,又能得到什么?更何况,这铺子背后,也不止我一个小女子。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她这是在暗示对方,自己有所依仗。那个神秘的“墨渊”,此刻正好拿来扯虎皮做大旗。
王五脸色变幻不定。他混迹市井,最是滑头。眼前这女子气度不凡,说话条理清晰,不像普通人。而且确实听说有神秘人投了巨资……万一真踢到铁板……
半晌,王五哼了一声:“行!老子就给你个面子!五天后,我来拿钱!要是敢耍花样……”他恶狠狠地瞪了赵掌柜一眼,带着手下悻悻而去。
地痞们走后,赵掌柜腿都软了,扶着柜台才站稳:“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沈清弦帷帽下的眉头紧锁。这只是开始。生意一旦有起色,各种牛鬼蛇神都会找上门。必须尽快找到更稳固的靠山。
那个匿名投资人“墨渊”,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赵掌柜,预售照常进行。”沈清弦沉声道,“另外,想办法查一下,京城里,有没有一个叫‘墨渊’的商号或人物。”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无形的网中,而撒网的人,似乎对她并无恶意,甚至……在暗中助推?
这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让她这个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投行精英,感到一丝不适,却也激起了更强的斗志。
无论你是谁,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都得按我的规矩来。
五日后,赵氏成衣铺的“倾云记”限量预售,悄然开始。
起初,门庭冷落。大多数人对着墙上的新颖图样指指点点,对“先交钱后拿货”的模式充满疑虑。
转机发生在下午。一位穿着体面的嬷嬷走进铺子,她是吏部侍郎府上的采买嬷嬷,本是顺路过来看看,却被一款设计别致的“竹韵”裙吸引。
在赵掌柜耐心解释了“限量”和“独家”的概念后,嬷嬷似乎想到了府中一位偏好清雅、不爱撞衫的庶出小姐,竟当场拍板,定了一件,爽快地付了三成定金。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且看起来颇有身份,一些本就观望的夫人小姐们也开始心动。尤其是听到“每款只有二十件”时,那种害怕错过的心理开始作祟。
到了傍晚打烊,盘点下来,三款衣裙,竟然订出去了十一件!收到的定金,足够覆盖前期所有成本还有盈余!
赵掌柜看着账本,手激动得直抖:“成了!小姐!咱们成了!”
后堂的沈清弦,看着账本上清晰的数字,一直紧绷的心弦,也稍稍放松。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虽然磕磕绊绊。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那个神秘的“墨渊”,那些虎视眈眈的地痞,以及侯府内院那些永远不会消停的“家人”……
而她不知道的是,一份关于“倾云记”首日预售情况的简要报告,当晚就出现在了齐王萧执的书案上。
萧执看着报告中“十一件定金,资金回笼”的字样,指尖轻轻拂过“竹韵”裙的简单图样描摹。
“嗅觉倒很灵敏。”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喜怒,“告诉无心,不必刻意阻拦那些地痞的骚扰,但确保不会真正影响铺子运营。另外,将‘倾云记’的消息,若有若无地透一点给镇北将军府那位刚回京的小将军。”
他倒要看看,这位沈小姐,面对接连不断的麻烦和……意料之外的“熟人”,会如何应对。
游戏,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到这颗石子,究竟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或许,她不仅仅是颗石子,而是……一枚值得他投入更多,甚至亲自下场的,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