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时间仿佛被厚重的岩石吸尽了生气,只剩下凝滞的、带着尘土与腐朽的寒意。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淤泥,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牵扯着肺腑。唯一的光源,是余尘手中那支火折子,豆大的火苗在阴湿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发出微弱的哔剥声,在两侧冰冷石壁上投下两人巨大而扭曲、不断摇曳的影子。火光堪堪照亮他们身前一小片区域——一张腐朽得几乎散架的矮几,几上摊开着一叠残破发脆、边缘焦黑的纸张。
秘录残页。
余尘的指尖扫过那些焦黑的边缘,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颤抖,又或者是面对深渊的恐惧。纸页的触感干涩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在指间化为齑粉。上面墨迹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渗入的暗色污迹晕染,字迹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绝望的尖锐。
“……岁在辛卯,冬深,帝心不安。以‘巫蛊厌胜’之名,构陷肃亲王于东宫……”
火苗猛地一跳,余尘瞳孔骤然收缩。肃亲王?那个传说中温雅仁厚、在民间素有贤名,却在十年前一个雪夜“暴病而薨”的皇叔?他喉头滚动,一股冰冷的腥气直冲上来,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几乎要捏碎那脆弱的纸页。
视线向下,字迹如淬毒的针:
“……密令‘影卫’,鸩杀太子侍读张珣,伪作自戕,以其血书‘反诗’藏于东宫……张珣之族,七日后‘天火’焚宅,阖族殒灭,无一生还……”
“天火案”!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余尘的神经上。他仿佛又看到那个混乱的夜晚,京城一角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穹,焦糊的气味弥漫全城,混杂着凄厉绝望的哭喊……那场吞噬了数十条性命、被定义为意外的大火,竟是……竟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为了灭口!为了掩盖构陷亲王的弥天大谎!
纸页翻动,发出沙沙的哀鸣。更深的污迹,更潦草的字迹,透出书写者当时极致的恐惧与愤怒:
“……肃亲王蒙冤被囚于宗正寺‘幽泉别院’,帝犹恐其不死,恐其旧部生变……遂令郑侍郎……”
“郑侍郎?” 余尘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动着冰冷的火焰。那个表面谦和、实则权柄在握、深得今上信任的郑侍郎!竟是当年执行这肮脏清洗的刽子手之一?前世……前世他追查此案,最终被逼入绝境,是否也因触碰到了这个核心?
林晏一直紧挨着他,身体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此刻,他低沉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带着金属般的冷硬:“看这里。” 他的指尖落在一行几乎被污血覆盖的小字上。
“……秘录所载,乃血泪之证。然亲王……位高权重,摄政辅国,其心……恐非纯臣……彼亦知……或有染指……”
余尘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构陷肃亲王的是先帝(或今上),但这秘录却暗示……那位如今权势滔天、甚至有摄政之权的亲王,很可能并非无辜!他或许参与其中,或许是清洗的受益者,甚至……是始作俑者?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那封未写完的信——恭敬之下,字字句句皆是赤裸裸的要挟!写信者想以此秘录,要挟那位高高在上的亲王!亲王……摄政亲王!所有线索瞬间拧成一股冰冷刺骨的绳索,勒住了他的咽喉。
“模仿‘天火案’的杀人手法,” 余尘的声音因极致的冰冷而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珠砸在石板上,“不是为了复仇旧案……是为了让所有知晓此秘录存在的人彻底闭嘴!岳祠地宫……” 他环顾四周这阴森、布满尘埃与蛛网的狭窄空间,“就是他们藏匿这催命符的地方,也是他们设下陷阱的据点!你我,从踏入此地开始,在他们眼中,就已经是死人了!”
“包括前世追查的你,今生又卷进来的我。” 林晏的声音同样低沉,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他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火光下,沉淀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幽暗,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宿命般的重逢与绝境。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丝极其微弱、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异响,如同毒蛇吐信,陡然从他们来时的黑暗甬道深处传来。
嗒…嗒…嗒…
是靴底谨慎地踩踏在碎石上的声音!不止一双!
声音由远及近,在死寂的墓穴中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那是一种训练有素的、充满杀意的迫近,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人心跳的间隙,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走!” 余尘低吼一声,如同炸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爆开。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作,一把抓起矮几上那叠沾满血泪与阴谋的残页,看也不看,胡乱地塞进怀中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冰冷的纸张隔着衣物贴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抄起那支火折子,微弱的光源在剧烈的动作下疯狂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撕扯得更加狰狞可怖。
林晏的反应更快。在余尘发出声音的同时,他已如猎豹般弹起,身体紧贴冰冷的石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幽暗的岔路。甬道深处,几点微弱而冰冷的光点刺破黑暗,迅速逼近——那是追兵手中兵刃的反光!
“这边!” 林晏低喝,声音斩钉截铁。他猛地一推余尘后背,巨大的力量让余尘踉跄着扑向左侧一条更为狭窄低矮、几乎被蛛网完全遮蔽的甬道入口。与此同时,林晏手腕一翻,黑暗中寒光微闪,几枚细小的铁蒺藜无声无息地撒在两人刚才站立的位置,如同等待猎物踏入的毒蛇之牙。
“嗖嗖嗖——!”
数支弩箭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尖锐的厉啸,狠狠钉在他们刚刚离开的石壁和地面上,尾羽犹自剧烈震颤。冰冷的杀意几乎贴着后颈掠过。
两人一头撞入那狭窄的甬道,腐臭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余尘手中的火折子在剧烈的奔跑中光芒急剧黯淡,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布满湿滑苔藓的方砖地面。身后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左拐!三步后贴墙!” 林晏急促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灯塔。他对这地宫结构的了解远超余尘。余尘毫不迟疑,依言猛地左转,身体死死贴住冰冷粗糙的石壁。几乎就在他贴墙的瞬间,头顶上方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机括摩擦声!
“咔嚓!轰隆——!”
一块布满尖锐石刺的巨大石板,带着千钧之势和扬起的呛人灰尘,轰然砸落!将狭窄的甬道瞬间封死大半!石板边缘距离余尘的鼻尖不过寸许,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追击者的脚步声和怒骂声被这突如其来的障碍阻隔在了另一边,暂时变得模糊而遥远。
“快!前面是‘回廊’区,机关更多!” 林晏喘息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抓住余尘的手臂,发力向前拖拽。两人在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甬道中艰难穿行,耳边是彼此粗重的喘息和身后追兵撞击、撬动石板发出的沉闷撞击声。
前方豁然开阔了些许,是一个由数条狭窄通道交叉形成的回廊地带。这里石柱林立,柱身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狰狞兽面,在余尘手中那奄奄一息的火光映照下,如同蛰伏的鬼怪。空气更加阴冷,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
“小心脚下!” 林晏厉声警告,同时猛地将余尘向后一扯。
余尘只觉得脚下一空!低头看去,刚才落脚的地方,一块看似普通的青石板竟无声无息地向下翻开,露出下方深不见底、散发着刺骨寒气的漆黑陷坑!坑底隐约可见密密麻麻、闪着幽蓝寒光的金属尖刺!
冷汗瞬间浸透了余尘的后背。他毫不怀疑,若非林晏那精准到毫秒的一拉,自己此刻已是坑底一具冰冷的尸体。
“走右侧柱子后!” 林晏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目光如电,扫过回廊复杂的地面和石柱,似乎在脑海中飞快地计算着安全的路径。他率先冲向一根粗大的石柱,身体紧贴着柱身绕行。余尘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踏得心惊胆战。
然而,就在林晏即将绕到石柱另一侧,为余尘指明前方一个看似出口的低矮拱门时,异变陡生!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头皮瞬间麻痹的弓弦震颤声,如同毒蛇的嘶鸣,不知从哪个黑暗的角落响起!
太快了!快到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一道乌光撕裂昏暗,带着致命的尖啸,目标直指正全神贯注看向前方出口的余尘后心!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余尘甚至能感觉到那箭矢破空带来的冰冷气旋拂过后颈的汗毛。死亡的气息如此清晰,如此冰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小心!” 一声低沉的、带着某种玉石俱焚般决绝的暴喝在余尘耳边炸响!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
是林晏!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如同扑火的飞蛾,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撞开了余尘!巨大的冲击力让余尘整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向旁边布满灰尘的冰冷地面,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被利器穿透的闷响,代替了箭矢钉入石壁的锐响。
余尘猛地抬头,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时间仿佛被冻结。余尘摔在冰冷的石地上,手肘膝盖的钝痛被一股更巨大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惧瞬间淹没。他抬起头,视线被眼前的一幕死死攫住。
林晏就站在他刚才的位置,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力微微前倾着,保持着那个将他撞开的姿势。一支通体乌黑、没有尾羽、只有三棱带倒刺的狰狞箭簇,如同毒蝎的尾钩,从他右肩后下方狠狠贯入!箭杆兀自带着射入时的巨力,在空气中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嗡鸣。箭尖从前肩锁骨下方刺出寸许,闪着幽冷、淬毒般的暗蓝光泽,一滴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正顺着那锋利的尖端缓缓凝聚、滴落。
啪嗒。
那滴血砸在布满尘埃的石砖上,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余尘的心上。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碴,沉入深渊。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林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一座被撼动的孤峰。他的左手猛地抬起,死死捂住了前肩狰狞的伤口,试图堵住那汹涌而出的暗红色血液。然而指缝间,粘稠温热的液体依旧无法遏制地渗出,迅速染红了他深色的衣襟,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洇开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
他的脸,在火折子即将熄灭的微弱光线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地宫中冰冷的石壁一样苍白。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渗出,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那双总是深邃沉静、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此刻瞳孔因剧痛而剧烈收缩着,额角青筋暴起,牙关死死咬住,下唇被咬得泛白,甚至渗出血丝,才勉强将那声冲到喉咙口的痛哼死死压了下去。
“呃……” 终究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闷哼逸出,带着血沫的气息。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颤,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膝盖与石板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小片灰尘。他支撑身体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剧烈颤抖,右肩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涌出更多的血,顺着指缝流淌而下。
“林晏!” 余尘的嘶吼终于冲破了喉咙,声音因为极致的惊骇和恐惧而扭曲变调。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手脚并用,沾满灰尘和血污。世界在他眼中骤然缩小,只剩下那个被剧痛侵袭、血流不止的身影。前世冰冷的死亡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别管我!走……前面……拱门……” 林晏的声音破碎不堪,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气息短促而混乱,如同破旧的风箱。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左臂,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不远处那个被阴影笼罩的低矮拱门,动作牵扯到伤处,冷汗如瀑般滚落。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寒铁,死死盯着余尘,里面是近乎命令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催促——快走!
就在这时!
“在那边!放箭!” 一声冷酷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厉喝从被石板短暂阻隔的回廊另一端炸响!紧接着是弓弦密集的震颤嗡鸣!
“嗖!嗖!嗖!”
数道乌光如同索命的毒蛇,再次撕裂黑暗,向着他们藏身的石柱区域攒射而来!箭矢钉在石柱和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咄咄声,溅起点点火星。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迫近!
余尘的眼睛瞬间变得赤红,一股混合着滔天怒意、无边恐惧和决绝的狂暴力量猛地从四肢百骸炸开!去他的命令!去他的前路!他只知道,这个人,此刻绝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闭嘴!” 余尘嘶吼着,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沙哑。他不再看那拱门,不再理会身后不断逼近的箭矢和撞击石板的巨响。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凶兽,猛地俯身,用尽全身力气,将林晏那条未受伤的手臂粗暴地架在自己肩上!林晏身体的重量瞬间压来,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冷汗的味道,几乎让余尘一个趔趄。但他死死咬住牙,额上青筋暴跳,双脚如同钉子般深深陷入地面,硬生生撑住了!
“呃……” 林晏被这粗暴的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又是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
“撑住!” 余尘的声音在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他几乎是半拖半抱,将林晏沉重的身体架起来,踉跄着冲向那个低矮的拱门。林晏的脚无力地拖在地上,在布满灰尘的地面划出两道凌乱的痕迹。每一步都异常沉重艰难,如同跋涉在泥泞的深渊。
身后,追兵撬动石板的声音越来越响,夹杂着凶狠的叫骂。弓弦的嗡鸣再次响起!
余尘甚至能感觉到箭矢破空带来的气流擦过他的后背!他猛地侧身,将林晏的身体尽可能护在里侧,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未知的死亡威胁。同时,他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几乎是拖着林晏,一头撞进了那低矮的拱门!
“砰!”
拱门后并非坦途,而是一个极其狭窄、仅容两三人勉强站立的方形石室!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呛人的灰尘。拱门内侧,赫然嵌着一块厚重无比、布满青苔和古老符文的石门!这似乎是唯一的入口,也是唯一的出口!
余尘用肩膀死死顶住林晏,将他护在石室最内侧的角落,同时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向那扇厚重的石门!
“轰——隆——!”
沉重的石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带着碾碎一切的重量合拢!就在石门合拢至仅剩一条缝隙的刹那,一支带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的信子,“夺”地一声狠狠钉在了厚重的门板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发出绝望的嗡鸣!
最后一线来自外面回廊的微光,被彻底隔绝。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两人粗重、混乱、带着血腥味的喘息声,在这狭小如棺材般的石室里剧烈地回荡、碰撞,如同濒死野兽绝望的呜咽。
余尘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石门,身体因为脱力和刚才的爆发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生疼。冷汗浸透了里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大口喘息着,试图在无边的黑暗中捕捉林晏的气息。
“林晏?林晏!”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没有回应。
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仿佛从破碎风箱里挤出来的抽气声,就在他身前咫尺之遥的黑暗中响起。那声音痛苦至极,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粘稠液体涌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声响,每一次呼气都短促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绝。
余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沉!他猛地向前摸索,指尖立刻触碰到一片温热粘稠的湿濡——是血!大量的血!正从林晏捂在肩头的手指间不断涌出!
“该死!” 余尘低吼一声,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他毫不犹豫地撕扯自己内衫的下摆!布帛撕裂的“刺啦”声在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凭着感觉,摸索着林晏受伤的肩膀位置,入手一片湿冷粘腻,那支冰冷的箭杆如同毒蛇的獠牙,依旧深深嵌在林晏的皮肉骨骼之中。
“忍着点!” 余尘的声音绷紧到了极致。他摸索着将撕下的布条用力缠绕在林晏的肩膀前后,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切,每一次用力都听到林晏喉间溢出更加痛苦的、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布条迅速被温热的血液浸透,黏腻滑手。余尘发狠地打着结,用尽全身力气勒紧,试图压住那汹涌的生命之泉。
“呃啊——!” 林晏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痛呼,身体猛地向上弓起,随即又脱力般重重摔落,头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他的喘息变得更加微弱、急促,每一次都带着痛苦的颤音,如同风中残烛。
“撑住!听见没有!给我撑住!” 余尘嘶声低吼,他紧紧抓住林晏那只染满鲜血、冰冷得吓人的手,仿佛想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意志都灌注过去。那手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无力地任由他握着。黑暗中,他看不清林晏的脸,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生命之火正在急速流逝的虚弱和冰冷。前世……前世他也是这样眼睁睁看着……不!绝不能重演!
就在这时——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丧钟的巨响,狠狠砸在厚重的石门上!整个石室都仿佛随之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门外追兵到了!
“咚!咚!咚!”
撞击声一下接着一下,沉重、疯狂、势大力沉!如同巨锤擂动战鼓,每一次撞击都狠狠砸在余尘紧绷的神经上!石门在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处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门缝里扑簌簌落下更多的灰尘。外面传来模糊却充满暴戾的吼叫:
“在里面!撞开它!”
“快!别让他们跑了!”
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狭小的空间。石门每一次震颤,都预示着那钢铁洪流破门而入的时刻又近了一分!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眼皮上,吸走了所有光,也吸走了所有希望。余尘背靠着冰冷、不断传来恐怖撞击声的石门,每一次“咚!”的巨响都像一柄重锤砸在他的脊椎骨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灰尘簌簌落下,呛入口鼻,带着地底深处特有的腐朽与绝望的味道。
他一只手死死按在林晏肩膀上那被鲜血浸透、不断渗出温热粘腻的布条上,触手一片湿冷滑腻,仿佛怎么也堵不住那生命的流逝。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林晏那只冰冷的手,用力之大,指节都泛了白,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带着滚烫温度的生命力强行渡送过去。
“撑住……林晏……撑住……” 余尘的声音在石门剧烈的震颤中断续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沫。他徒劳地重复着,像是在命令林晏,更像是在哀求一个渺茫的奇迹。掌心下,林晏的手冷得像一块冰,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粘稠的血沫涌动的细微声响,如同死神在耳边磨砺镰刀。
前世那冰冷的、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如同无数只冰冷的鬼手,从记忆的深渊里伸出,死死攥住了余尘的心脏。也是这样的黑暗,也是这样的绝境,也是……即将失去……不!不是失去!是背叛!是冰冷的剑锋刺入后背的剧痛和难以置信!那刻骨的恨意曾是他重生后支撑起所有心防的冰冷基石!
可此刻,这恨意的高墙,在这狭窄如棺椁的石室里,在这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和死亡迫近的窒息中,竟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堵用十年恨意浇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正在从内部轰然崩塌!碎成齑粉!
怀中的秘录残页冰冷坚硬,像一块烙铁烫在心口。那些触目惊心的字句——构陷、鸩杀、灭门……皇室倾轧下的滔天血债——此刻,在怀中这具正在迅速流失温度的身体面前,竟也模糊、扭曲起来。秘录所指的摄政亲王……林晏……那封未写完的威胁信……他们之间到底隔着怎样无法逾越的深渊?又或者……是否还有他未曾窥见的真相?
“呃……” 林晏的身体在余尘臂弯里猛地痉挛了一下,发出一声破碎的痛吟。他似乎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想要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徒劳地摸索着什么。
“别动!” 余尘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他冰冷的身躯更紧地箍住,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那致命的寒意。他的下巴抵着林晏冰冷的、被冷汗浸透的鬓角,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清冷的、独属于林晏的气息混杂着涌入鼻腔。
就在这混乱的、濒死的挣扎中,林晏那只摸索的手,指尖颤抖着,带着冰冷的湿意,竟意外地、轻轻地触到了余尘的脸颊。
那触碰极其短暂,微弱得如同飘落的羽毛,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灵魂的重量。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石门外疯狂的撞击声、追兵凶狠的咒骂声、甚至林晏自己痛苦的喘息声……都仿佛被拉远,模糊成了背景的噪音。
余尘全身猛地一僵。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了脸颊那一点冰冷而微弱的触感上。前世今生,无数碎片化的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炸裂——冰冷的雨夜,少年林晏递来的伞;地牢深处,那双隔着铁栏投来的复杂眼神;还有……那柄最终刺入自己后心、冰冷彻骨的剑锋!
恨吗?恨入骨髓!
可为什么……为什么此刻这微弱的触碰,却像一道撕裂混沌的闪电?为什么在那冰冷的恨意之下,翻涌而出的,竟是如此汹涌、如此复杂、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感?是看到对方为自己挡箭时那不顾一切的决绝?是此刻怀中这具身体生命流逝带来的无边恐慌?还是……在灵魂最深处,他从未真正相信过那场彻底的背叛?
超越恨意。超越感激。那是一种混杂着痛楚、恐慌、不甘、迷茫,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恐惧去深究的、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羁绊。如同被强行分割的血肉,在死亡的威胁下,发出绝望而渴望的共鸣。
“林晏……” 余尘的声音哽住了,前所未有的艰涩。他猛地低下头,额头抵着林晏冰冷汗湿的额头,仿佛想用这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对方的存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林晏的眼睛,却仿佛能感受到那双眼中此刻的虚弱和……某种同样混乱、难以言喻的情绪。前世今生的恩怨情仇,在生命流逝的倒计时中,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模糊,清晰的是此刻的绝境与手中的冰冷,模糊的是那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血与火构筑的深壑究竟该由谁来填平。
就在这时,林晏破碎的气息艰难地拂过余尘的耳畔,几个模糊的音节,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火苗,微弱得几乎被石门外的撞击声淹没:
“…信…不是…我…”
余尘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信?那封未写完的威胁信?不是他?林晏在否认?在这濒死的关头?!
他还想追问,还想抓住这突如其来的、意义不明的线索!可就在这一瞬——
“咔哒!”
一声异常清晰、冰冷、如同死神叩响门扉的机括咬合声,穿透了石门沉重的撞击声和追兵的吼叫,无比清晰地、无比残酷地,在石室中响起!
是机关!门外的追兵找到了开启这扇绝命之门的枢纽!
时间……到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余尘所有的混乱思绪!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不断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的石门方向。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扇隔绝生死的门扉,正在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缓缓启动!
没有时间了!
余尘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和混乱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林晏冰冷沉重的身体更紧地箍在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在林晏冰凉的耳廓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燃烧迸发而出,带着滚烫的血气和不容置疑的誓言,斩钉截铁:
“撑住!林晏,你给我撑住!”
他紧握着林晏那只染血的手,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指骨。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
“喀啦啦啦——!”
一连串巨大、刺耳、令人头皮彻底炸开的金属齿轮转动声和巨石摩擦声,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丧钟,轰然响起!盖过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