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阶在脚下延伸,通向岳祠深处那片被阴影统治的领域。余尘每一步都踏得极轻,鞋底与石面的摩擦声几近于无,却在他自己的耳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擂鼓。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香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的阴冷湿气混合而成的味道,沉重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根高耸的梁柱,每一片精雕细琢的斗拱,都在黑暗中投下扭曲怪诞的巨影,如同潜伏的凶兽,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这里不是供奉英灵的殿堂,更像是一座精心布置的、等待猎物踏入的幽深囚笼。他追查的那缕气息,那面具上残留的、冰冷如同墓穴深处岩石的独特气味,就消失在这片庞大建筑群的心脏地带。
突然,一阵极细微的、仿佛毒蛇吐信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余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侧身旋避!一道乌光贴着他的咽喉掠过,劲风刮得皮肤生疼,“笃”的一声闷响,深深钉入他身侧一根巨大的朱漆圆柱。那赫然是一枚三棱透骨锥,尾部系着一段漆黑的丝线,在昏暗中几乎无法分辨。死亡的冰冷气息瞬间攫住了他。
几乎在同时,前方梁上,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如同鬼魅。宽大的黑袍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两个幽深眼孔的青铜面具。正是他追踪的目标!面具人落地轻盈得如同落叶,没有丝毫声响,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眼睛,冰冷地锁定了余尘,没有愤怒,没有急躁,只有一种纯粹而高效的、猎杀者锁定猎物的漠然。
“是你!”余尘低喝,手已按上腰间软剑的机簧。冰冷的剑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心安。
面具人没有任何回应,黑袍微动,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扑来!动作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模糊的残影。余尘瞳孔骤缩,软剑“呛啷”一声弹出,化作一道银色的匹练迎上。
“叮叮叮叮!”
兵刃交击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殿堂内爆响,清脆又刺耳,打破了这里亘古的沉寂,也惊起了梁上栖息的几只昏鸦,“呱呱”叫着扑棱棱飞入更深的黑暗。面具人的武器是两柄奇特的短刃,刃身弯曲如钩,带着令人心悸的弧度,挥舞间角度刁钻狠辣,专挑余尘防御的间隙。他的身法更是诡异飘忽,时而如壁虎般紧贴巨大的木柱游走,时而借着殿内垂挂的经幡或祭祀用的厚重帷幔翻腾跳跃,仿佛与这幽暗阴森的岳祠建筑融为一体,每一个转折都充分利用了复杂的地形。
余尘被逼得连连后退。对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他的想象。他刚想抢占一根柱子作为屏障,面具人却已如鬼魅般提前绕到他身后,钩刃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划向他的背心!余尘仓促回剑格挡,巨大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脚步踉跄,险险避开要害,但肩头的衣衫已被划开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他试图将对方引向更开阔的前殿,那里或许有守卫巡逻。但面具人显然洞悉了他的意图,攻势骤然加紧,钩刃编织成一张致命的网,将他牢牢困在这片由巨大梁柱和阴影构成的迷宫里。每一次闪避都惊险万分,冰冷的钩刃数次擦着他的皮肤掠过,带走一丝丝灼热的痛感。
“呼哧…呼哧…”余尘的喘息越来越粗重,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对方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杀戮机器,攻势连绵不绝,且每一次攻击都精准地利用着周围的环境——柱子的遮挡、帷幔的阻碍、地板上微妙的倾斜角度。余尘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驱赶入绝境的困兽,在捕猎者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徒劳挣扎。体力在急速消耗,精神更是绷紧到了极限。一个极其微小的失误,可能就是终结!
面具人似乎厌倦了缠斗。在一次凶猛的佯攻逼得余尘全力格挡后,他猛地向后一个空翻,足尖在巨大的蟠龙柱上一点,借力高高跃起,身体在半空中舒展成一个诡异的角度,双臂张开,两柄钩刃如同秃鹫扑食的利爪,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自上方狠狠刺向余尘的天灵盖!角度刁钻,速度更是快到了极致,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
避无可避!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
余尘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厉色,全身内力疯狂涌入手中软剑,剑身瞬间绷得笔直,发出低沉的嗡鸣,准备以玉石俱焚的姿态向上迎去!这是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大殿另一侧的角落传来!声音巨大得如同平地惊雷,在空旷的殿宇内轰然回荡,震得梁柱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是供奉祭祀礼器的巨大青铜架被人猛地推倒了!沉重的青铜礼器——编钟、酒爵、巨鼎——稀里哗啦地滚落一地,相互撞击,发出惊天动地的、混乱刺耳的噪音!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人的耳膜和神经上。
面具人那必杀的一击,因为这毫无征兆的巨响,动作出现了极其微不可察的一滞!那双隐藏在青铜面具后的冰冷瞳孔,似乎也掠过一丝意外和惊疑。他对环境的绝对掌控,出现了一丝裂痕!
这不足十分之一息的停顿,对于余尘而言,就是黑暗中的一道曙光!求生的本能让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完全放弃了格挡,身体如同被压紧的弹簧般猛地向侧面全力扑出!动作狼狈到了极点,几乎是连滚带爬!
“嗤啦!”
冰冷的钩刃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掠过,几缕断发被劲风卷起,飘散在空中。余尘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住,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肩头的伤口在撞击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活了下来!
他喘息着,惊魂未定地抬头望去。
只见侧殿通向后庭的一扇月洞门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虽然极其短暂,但那焦急的侧脸,那挺拔的身形,不是林晏又是谁?!
是他!他竟然一直暗中跟随着自己!
面具人也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和那个一闪而逝的身影。他似乎没有料到还有第三方介入,而且是以这种粗暴直接的方式。岳祠深处,已经隐隐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守卫被惊动后发出的呼喝声:“什么声音?!”“快!去大殿看看!”
面具人冰冷的视线在余尘和林晏消失的方向飞快地扫视了一下,显然在权衡。守卫正迅速赶来,目标暂时逃脱,还有一个不明身份的搅局者……短暂的权衡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他没有丝毫犹豫,黑袍猛地一旋,如同融入墨汁中的一滴黑水,无声无息地滑入一根巨大梁柱投下的、最浓重的阴影之中。下一刻,那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仿佛只是错觉,面具人连同他那令人窒息的气息,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钉在柱子上的三棱透骨锥,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冰冷气息,证明刚才那场生死搏杀并非虚幻。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摇曳着从远处回廊逼近。
余尘强忍着全身的剧痛和翻腾的气血,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踉跄着冲向林晏消失的月洞门。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岳祠的守卫绝不会是朋友。
冰冷的夜风如同粗糙的砂纸,刮过余尘滚烫的脸颊和肩头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痛,却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跌跌撞撞地跟在林晏身后,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融入墨色水流的影子,在寂静无人的街巷中快速穿行。身后岳祠方向传来的喧嚣和火把的光亮,被层层叠叠的屋宇迅速隔断、吞没,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扯着肩头的伤,每一次落脚都感觉脚下的青石板路在微微晃动。
终于,在一处远离主街、被高大槐树阴影彻底覆盖的废弃土地庙残垣前,林晏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
“砰!”
一声闷响。余尘猝不及防,被林晏狠狠揪住前襟,巨大的力量推得他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布满苔藓的断墙上!断壁残垣簌簌落下几块碎屑。肩头的伤口被猛烈撞击,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直刺骨髓,让余尘眼前瞬间发黑,闷哼一声,几乎要呕出血来。
“余尘!”林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火星和压抑到极致的暴怒,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颤。他英俊的脸在树影下扭曲着,平日里温润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着余尘,胸膛剧烈起伏,“你他娘的到底想干什么?!不要命了吗?!”
余尘咬紧牙关,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试图挣脱林晏铁钳般的手:“放开!”
“放开?”林晏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揪得更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余尘的衣襟撕裂,“我放开让你再去送死?!你当自己是什么?铜皮铁骨还是金刚不坏?!那是岳祠!大周武勋英魂安息之地!你夜闯圣地,还跟那种……那种鬼东西在里面玩命?!”他的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微微颤抖,“要不是我……要不是我……”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似乎被巨大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殿门时,看到的可能就是余尘被那诡异的青铜面具人开膛破肚的场景!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你跟踪我?”余尘终于找到了空隙,喘息着质问,声音嘶哑。他猛地发力,终于挣脱了林晏的钳制,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断壁上,急促地喘息,汗水混杂着血水,从额角滑落,浸入肩头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对!我跟踪你!”林晏毫不避讳,甚至向前逼近一步,气势逼人,声音里充满了被辜负的痛心疾首,“从你下午神色不对,找借口甩开所有人离开衙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要发疯!余尘,我们是搭档!我们是在查‘天火案’!不是让你一个人去逞英雄,去玩什么独闯龙潭的戏码!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回事?有没有想过你如果死在那里面,案子怎么办?我……”他哽了一下,后面那句“我怎么办”终究没有吼出来,但那未尽的痛苦和担忧,比吼出来更清晰百倍地写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和通红的眼眶里。
搭档?信任?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余尘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压抑的痛苦和一种林晏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疯狂瞬间爆发出来,压过了肩头的剧痛,烧灼着他的理智。
“信任?搭档?”余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和嘶哑,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像夜枭的哀鸣,“你懂什么?!你懂那种眼睁睁看着一切在眼前崩塌,看着最重要的人因为一个符号、一个仪式、一张该死的面具在你面前被撕碎……而你无能为力的感觉吗?!林晏!你告诉我,你懂吗?!”
他一步踏前,逼近林晏,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惊愕的脸,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积压了无数个日夜的毒血呕出来:“你以为这只是‘天火案’?只是又一个模仿犯?!我告诉你,不是!那面具!那个该死的、见不得光的仪式!它又出现了!它又找上门来了!它阴魂不散!它跟我追查了多年、害我至深的一桩旧案有关!它毁了我的一切!现在它又来了!就在我眼皮底下!就在这神都!你让我怎么冷静?!怎么跟你商量?!等你层层上报,等那些官老爷们慢悠悠地权衡利弊、勾心斗角吗?!”
旧案?毁掉一切?
林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余尘眼中那刻骨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那喷薄而出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疯狂恨意,像汹涌的冰水瞬间浇熄了他所有的怒火,只剩下冰冷的震惊和茫然。他以为余尘指的是他入大理寺前经手过的某个惨烈旧案,或许是某个他未能保护的至亲好友……但从未想过这“旧案”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重的、几乎将余尘整个人都吞噬掉的黑暗深渊。那青铜面具,那所谓的“仪式”,竟是他搭档心底一道从未愈合、此刻又被狠狠撕裂的、血淋淋的旧伤疤!
看着余尘因激动而扭曲的脸,看着他肩头被鲜血浸透的破口衣衫,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脆弱……林晏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原来那一次次近乎鲁莽的冲动,那看似不顾一切的孤勇,并非无脑的逞强,而是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绝望反击。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担忧瞬间淹没了林晏。
“你……”林晏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所有的质问和愤怒都化作了沉重的担忧和一种想要将他拉出深渊的保护欲。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查看余尘肩头的伤势,“你的伤……”
“别碰我!”余尘猛地挥开林晏伸过来的手,动作大得牵扯到伤口,让他又是一阵痛苦的抽气。他背过身去,肩膀微微颤抖,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烈情绪。刚才的爆发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后怕。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恳求,低低地说道:“……让我静一下。”
林晏的手僵在半空,最终缓缓放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余尘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夜风吹过废弃的土地庙,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衬得这死寂的角落更加压抑。槐树的巨大阴影笼罩着两人,也笼罩着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真相一角。
天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吝啬地将惨白的光线投在神都巍峨的宫墙和肃穆的衙署上。一夜的惊心动魄似乎并未在明面上留下多少痕迹,但无形的压力,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已然勒上余尘和林晏的脖颈。
岳祠,这个供奉着大周开国以来无数武勋英魂的圣地,其守卫力量绝非等闲。昨夜那场发生在核心区域的激烈追逐和巨大的器物倒塌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尽管余尘和林晏及时脱身,但大理寺的人出现在岳祠,并且行为“惊扰圣地”,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大理寺少卿郑怀恩的签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这位素来以沉稳干练着称的郑侍郎,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刚刚被传唤而来的余尘和林晏。窗外是灰蒙蒙的天,映衬着他紧绷的背影。
“岳祠!”郑怀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怒意,狠狠砸在两人心头,“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能耐!竟敢夜闯岳祠,还在殿内与人动手,打翻礼器,惊扰圣灵安息之地!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朝廷的体统?!”
他猛地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实质的刀子,先狠狠剐过余尘肩头那刻意用官服遮掩、却依旧透出药味和一丝血迹的伤处,又钉在林晏强作镇定的脸上。
“惊扰圣地?”林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辩解和屈辱感,试图据理力争,声音尽量平稳,“郑大人,昨夜我们确实在岳祠遭遇袭击!对方身手诡异,持有凶器,意图置我等于死地!若非如此,我们岂敢在圣地……”
“袭击?”郑怀恩粗暴地打断他,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证据呢?凶徒呢?就凭你们空口白牙?岳祠守卫赶去时,只看到一片狼藉的礼器!你们所谓的‘凶徒’,可有留下丝毫踪迹?可有活口?可有证物?!”他步步紧逼,目光如炬,“倒是你们!擅闯圣地,行为不端,扰乱祭祀重地,证据确凿!岳祠祭酒大人的弹劾奏章,天不亮就递到了御史台!你们让本官,让整个大理寺,如何自处?!”
他猛地一拍旁边的桌案,发出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的笔架都跳了一下:“本官再问你们一遍,昨夜,你们究竟去岳祠做什么?!”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锁住余尘,“余评事,你肩上的伤,又是从何而来?莫不是与守卫起了冲突?!” 最后一句,已是诛心之问,暗示他们可能暴力抗拒守卫,罪上加罪。
林晏心中一凛,知道对方是铁了心要将此事定性为“擅闯惊扰”,根本不想听任何关于面具人的解释。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边的余尘。余尘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眼神深处翻涌着屈辱、愤怒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林晏知道,此刻若再提面具人,只会被斥为推卸责任、编造借口,甚至可能被扣上更重的罪名。他用力握了握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压下翻腾的气血,低下头,声音艰涩:“卑职……与余评事,是收到一条模糊线报,疑与‘天火案’有关,指向岳祠附近。因线报模糊,不敢确凿,故未及时上报,只想着先暗中查探一番,以免打草惊蛇。未料……未料在祠内迷路,不慎撞倒礼器,惊扰圣地守卫,实乃……实乃卑职二人鲁莽失察之罪!” 他将“线报”含糊其辞,把“动手”说成“迷路撞倒”,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鲁莽失察”上。
“线报?”郑怀恩冷哼一声,显然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但也并未深究其来源。他的目的本就不在追究线报真假。他冰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带着审视和警告:“‘天火案’!这才是陛下钦点、大理寺当前的头等要案!数日之内,连发两起,手段凶残,模仿前朝逆案,震动朝野,人心惶惶!陛下震怒,严旨限期破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威,“而你们!放着眼前迫在眉睫的滔天凶案不去查,不去抓那模仿行凶的狂徒,反而节外生枝,擅闯岳祠,惹下这等祸事,给整个衙门招来弹劾非议!你们是想让整个大理寺都跟着你们陪葬吗?!”
他走到书案后,并未坐下,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形成巨大的压迫感,目光如电,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两人心上:“本官最后警告你们一次:收心!敛性!把你们所有的精力,都给本官放在‘天火案’模仿凶徒的抓捕上!岳祠之事,到此为止!若再让本官知道你们擅自追查与‘天火案’无关之事,再敢给大理寺招惹是非……”
郑怀恩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无比幽深,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缓缓吐出最后的判词:“休怪本官不讲情面,即刻剥夺尔等办案之权,交有司议处!听明白了吗?!”
剥夺办案权!交有司议处!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余尘和林晏心头。这意味着他们将彻底失去追查“天火案”和那神秘面具人的资格,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郑怀恩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岳祠之事,水太深,背后的势力绝非他们二人可以触碰。他是在用最严厉的方式勒令他们回头,勒令他们只做那“天火案”表面上的文章。
“卑职……明白。”林晏艰难地低下头,声音干涩。
余尘依旧沉默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微微颤抖着。他肩头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那被强行压制、却如同毒火般在心底焚烧的不甘与愤怒。
“滚出去!”郑怀恩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两只惹人厌烦的苍蝇。
两人躬身,沉默地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签押房。沉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郑怀恩冰冷的视线,却无法隔绝那无处不在的庞大压力。走廊里光线昏暗,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他怕了。”一直沉默的余尘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
林晏猛地转头看他。
余尘缓缓抬起头,眼中那深沉的痛苦和疯狂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封的冷静,但那冰层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彻骨的寒意。他看着林晏,一字一句道:“他怕的不是我们查案不力,他怕的是我们……碰到不该碰的东西。岳祠,还有那个面具人背后牵扯的东西,连他郑怀恩……都忌惮三分。”
林晏心头剧震。郑怀恩的强硬与反常,此刻被余尘点破,那刻意回避“面具人”、急于将事情定性压下的态度,不正是一种恐惧的表现吗?这潭水,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浊,更凶险。一只无形的大手,已经清晰地悬在了他们的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将他们碾碎。
郑怀恩的雷霆之怒和那冰冷的警告,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两人从头浇到脚。回到那间狭小、堆满卷宗、弥漫着陈旧墨香和尘土气息的廨署内,沉重的空气几乎令人窒息。桌上摊开的,依旧是关于两起模仿“天火案”的现场勘察记录、仵作格目和受害者背景调查,字里行间充斥着焦糊味、血腥气和难以言喻的绝望。
林晏烦躁地将一份卷宗重重合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打破了压抑的沉默。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眉头拧成一个死结:“郑侍郎就差把‘到此为止’四个字刻在我们脑门上了!岳祠那条线……算是彻底断了。面具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场除了我们狼狈逃命的痕迹,什么都没留下。那枚透骨锥……”他苦笑一下,“岳祠的人绝不会让我们再进去,更别说提取证物了。” 那枚钉在柱子上的致命凶器,此刻恐怕早已被处理得干干净净。
余尘坐在他对面,肩头的伤处经过简单包扎,依旧隐隐作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异常清醒。他没有看那些卷宗,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云层,看到隐藏在背后的真相。听到林晏的话,他缓缓转过头,眼神深处那冰封的冷静之下,锐利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更加凝聚。
“岳祠的线是断了,”余尘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但模仿者……还没有断。”
“嗯?”林晏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模仿,必有目的。”余尘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梳理混乱的思绪,“凶手不惜冒着被严查的风险,模仿十几年前那场震动天下的‘天火案’,绝不会只是为了杀人放火那么简单。他在传递某种信息,满足某种病态的欲望,或者……要达到某种更深层的目的。”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如同淬火的针尖,“要理解模仿者的动机,要预测他下一步的行动,甚至找到他可能存在的破绽……我们或许不该只盯着眼前这两起案子本身。”
林晏的眼神亮了起来,他瞬间捕捉到了余尘话中的关键:“你的意思是……回溯源头?去挖当年真正的‘天火案’?”
“不错。”余尘重重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必须挖!而且要挖得足够深!当年的受害者是谁?他们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联?他们被选中的原因是什么?凶手(当年的真凶)又是基于何种心态、何种逻辑犯下那等滔天罪行?这些尘封的细节,或许就是解开今日模仿者动机的钥匙!甚至……”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能帮我们看清,那个在岳祠出现、与‘天火案’似乎也有关联的面具人,到底在图谋什么!模仿者、面具人、当年的旧案……这三者之间,一定有一条我们尚未发现的、致命的连线!”
这个思路如同在绝境中劈开了一道缝隙。林晏精神一振,连日来的憋闷和压抑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立刻起身,开始在廨署内堆积如山的卷宗架和落满灰尘的档案柜里翻找。然而,忙碌了将近一个时辰,翻遍了所有能接触到的档案目录,他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没有……”林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挫败,他拿着一份泛黄的目录册,手指点在上面,“按照规制,涉及谋逆、震动朝野的大案,卷宗应当永久封存于大理寺秘档库或刑部甲字库。但我查遍了近二十年的甲等重案目录,‘天火案’……根本没有录入!名字都找不到!” 这太反常了。如此惊天大案,就算结果惨烈,卷宗也该留存以供后世警戒,怎会像从未发生过一样被彻底抹去?
余尘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眼中只有更深的寒意:“‘天火案’……当年牵扯太广,死人太多,连主审的几位重臣都……”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林晏完全明白。那场大火不仅焚毁了无数生命,也焚毁了与之相关的太多秘密和牵连,最终成为朝堂上讳莫如深的禁忌。官方记录被刻意抹除或封存在常人根本无法触及的地方,是意料之中。
林晏放下目录册,眉头紧锁,在狭小的廨署内来回踱步。阳光艰难地透过高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忽然,他停下脚步,眼神闪烁,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明面上的路走不通……”林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那就只能走‘暗线’了。我有一个……不太合规矩的门路。或许能接触到一些封存在……不该存放之地的‘孤本’。” 他没有明说是什么门路,但那凝重的表情和“不该存放之地”几个字,已足以说明其风险与代价。动用这种关系,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余尘深深地看着他,没有问细节,只是缓缓地点了下头。无声的默契和沉重的信任在两人之间流淌。为了真相,为了撕开那笼罩而来的庞大阴影,他们别无选择。
等待的时间被焦虑和不安无限拉长。窗外的日影一点点西斜,廨署内空气沉闷。余尘强迫自己翻阅着那些模仿案的卷宗,试图寻找新的灵感,但那些字迹在眼前跳动,却难以真正进入脑海。林晏则坐立不安,不时起身踱步,或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终于,在暮色四合,衙署内点起灯火之时,廨署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低级书吏服饰、帽檐压得极低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进来,又迅速将门掩上。来人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将一个用深青色粗布严密包裹、约莫半尺长、三指厚的方形之物,无声地塞到林晏手中,随即又如同影子般迅速退了出去,整个过程不过几息,没有留下任何话语。
林晏捧着那布包,感觉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千钧重担。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案前,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放在桌上。余尘早已无声地站到了他身边,两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在那布包上,屏住了呼吸。
林晏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一层层解开那深青色的粗布。粗布之下,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薄木匣。打开木匣,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旧纸张、樟脑和地下库房特有的阴冷霉味扑面而来。
匣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卷用陈旧发黄的桑皮纸包裹、以褪色暗红丝线捆扎的卷宗。纸张边缘已经磨损卷曲,颜色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深褐,仿佛干涸的血迹。那暗红的丝线,也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这就是被尘封了十数年、沾满了无数冤魂血泪的“天火案”绝密卷宗!
林晏看了余尘一眼,后者眼神凝重地点点头。林晏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解开那暗红的丝线,如同在解开一个来自地狱的封印。他缓缓展开外层包裹的桑皮纸,露出了里面厚厚一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卷宗内页。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两人凑在昏黄的灯火下,摒住呼吸,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逐行扫过那些密密麻麻、记录着当年炼狱般惨状和冰冷调查过程的文字。受害者名单、财产籍没记录、邻里证言、仵作的验尸格目(尽管大部分尸体已无法辨认)……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字里行间充斥着焦臭、血腥和无尽的绝望。
余尘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些记录虽然详尽,但大多是他通过其他隐秘渠道早已了解到的内容,并未触及当年惨案最核心的、未被公开的谜团——凶手选择目标的依据是什么?那些受害者之间,除了非富即贵、与当时被清算的“戾太子”或多或少有些关联外,是否还有更隐秘的共性?
卷宗一页页翻过,就在余尘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以为此行又将徒劳无功之时,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这一页记录的,是其中一位受害者——时任国子监司业(副职)薛明远——的背景调查。在记录其近期活动的部分,一行小字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窜入余尘的视线:
“……据其家仆王三供述,案发前七日,薛司业曾于深夜秘密前往太学‘崇文阁’,参与一次闭门清谈,归家后神色凝重,似有隐忧。然问及,则讳莫如深,只言乃‘探讨经义’……”
太学?崇文阁?深夜闭门清谈?
余尘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他飞快地翻动后面的卷宗!
又一页,受害者是一位富商,其背景调查的夹缝中有一句不起眼的备注:“……该商贾虽不通文墨,然其独子于案发前月余,曾高价购得一份据称为‘太学秘藏、前朝孤本’之《禹贡山川异志》手抄残卷……”
再一页,受害者是一位致仕的工部老侍郎,其记录末尾附有一笔:“……侍郎致仕后,颇好金石碑拓。案发前约两月,曾托人于太学‘博古斋’内摹得一方古碑残拓,拓文古奥难解,疑为前朝禁物……”
一个,两个,三个……
余尘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翻动卷宗的速度越来越快!灯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瞳孔深处掀起的惊涛骇浪!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再跳跃,而是从头开始,更加仔细、更加缓慢地重新审阅每一份受害者记录,尤其是案发前数月内的活动细节!
没有错!并非所有受害者都明确记录,但在那些未被刻意抹除或忽略的、细微到极致的角落缝隙里,他找到了!
七位核心受害者中的五位,在案发前的一到三个月内,都曾以各种方式,或直接、或间接,接触过太学(国子监)内部流出的东西!或是参与了一次神秘的闭门集会(地点多在“崇文阁”、“博古斋”这类非公开场所),或是得到了一份来源指向太学的“特殊文献”(孤本、手抄残卷、禁书拓文)!
这个发现如同一道撕裂黑夜的惨白闪电!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天火案”,受害者被选中的关键线索,竟然就隐藏在这里——太学!这个天下文脉所系、清流汇聚的最高学府!
这个从未被公开、被刻意掩盖的细节,意味着什么?
为什么凶手(当年的真凶)的目标,会与太学产生如此隐秘的关联?
而今日的模仿者,他疯狂地复制着“天火案”的模式,他是否……也在追寻着同样的目标?或者说,他是否也知晓这个被尘封的秘密?他选择模仿,是否就是为了重新激活这条线索,指向那个隐藏在太学深处的……某种东西?或者……某个人?
下一个目标……难道也会与太学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余尘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寒意。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同样被这惊人发现震得脸色发白、瞳孔收缩的林晏。
就在两人目光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涛骇浪的瞬间——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征兆地落在了余尘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正按在卷宗上的手背上。
不是汗。
余尘下意识地低头。
暗红。
粘稠。
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是血!
他猛地抬起手,指尖触向自己的鼻端。
温热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从鼻腔中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的手指,滴落在泛黄卷宗上那“太学”二字之上,如同两朵骤然绽放的、妖异而绝望的血花。
一阵强烈到无法抗拒的眩晕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感官。眼前林晏惊骇欲绝扑过来的身影变得模糊扭曲,耳畔的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深渊的前一瞬,余尘仿佛又看到了那张冰冷的青铜面具,在岳祠幽深的梁柱阴影间无声地狞笑。而面具之后,似乎还重叠着一张张被烈焰吞噬、痛苦扭曲的面孔,那是他前世至亲的同袍,是今生追查旧案时倒下的同伴……无数凄厉的哀嚎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如同来自地狱的挽歌,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太学……血……面具……旧案……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仇恨,在这滴落于“太学”二字上的鼻血中,轰然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