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县衙后院的卷宗库房里,只有一盏孤灯在余尘面前摇曳,将她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蒙尘的木架上。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干涸墨汁混合的、近乎腐朽的独特气味。她指尖冰凉,指腹下压着的,是“砚底霜”三个字,墨迹在昏黄的油灯下仿佛有了生命,微微蠕动,又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结案了,真凶伏法,可那剧毒的源头——那个行踪诡秘的掮客,还有柳如烟……是死是活?悬而未决的阴影像巨大的、沉默的磨盘,悬在头顶,沉甸甸地碾磨着她刚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前世的碎片,那个融于黑暗的阴鸷背影,带着“砚底霜”独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又一次蛮横地撞进脑海,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猛地合上卷宗,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刺耳,震得灯芯的火苗也跟着惊跳了一下。
危险并未离去,它只是更深地藏进了阴影里,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翻涌的寒意,却只吸入了更多陈腐的气息。
“吱呀——”
库房那扇沉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裹挟着门外微凉的夜气走了进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沉闷。是林晏。他手里提着一个素色的布包,步履从容,目光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角落灯下的余尘身上。昏黄的光晕柔和了他白日里审案时的锐利棱角,那双总是洞悉一切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跳动的烛火,还有灯下她略显苍白的脸。
“还在查?”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工作后的松弛,在这寂静的库房里却异常清晰,甚至能听出几分刻意的温和。
余尘下意识地挺直了微弓的脊背,指尖迅速将案卷翻到无关紧要的前页。“嗯,有些细节,想再理一理。”她垂着眼,目光落在卷宗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林晏走近了几步,并未去看案卷,只是将手里的布包轻轻放在她面前那张堆满杂物的木案边缘。包裹的布料是寻常的靛蓝粗布,洗得有些发白,却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
“给你的。”他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偶然得的一套旧书,想着……或许你用得上。”
余尘的目光终于从卷宗上抬起,落在那包裹上。心,毫无防备地轻轻一撞。一种微小却尖锐的喜悦,像春日里第一支破土的嫩芽,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顶开了压在胸口的巨石缝隙。她迟疑了一下,指尖微颤地解开布包上系着的细麻绳。
靛蓝粗布一层层掀开,露出了里面的东西。是书。厚厚一摞,线装,纸张泛着岁月沉淀的柔和黄,边角有些磨损,却保存得异常干净。最上面一册的深青色封皮上,是端正有力的墨笔题签——《百草异毒考》。再往下翻,《南疆奇蛊录》、《千毒方解注疏》……全是些极其冷僻、专门探究毒物与解毒之道的杂学古籍!这些书,绝非偶然能得,更非寻常书肆所能购得。它们本身,就是价值不菲的秘藏。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光滑的书页边缘,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瞬间攫住了她。这些书,正是她此刻最需要、也最难寻觅的钥匙!前世今生纠缠的毒影,让她对这些东西有种近乎本能的渴求。这渴求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喉咙。
然而,就在指尖感受到书页温润质感的刹那,一股冰冷的战栗猛地从脊椎窜起,瞬间冻结了那点可怜的喜悦。前世书房里,那个背对着她、在灯下仔细检视一方砚台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带着压倒性的黑暗,再次覆盖了眼前的景象。那身影笼罩在烛光勾勒出的巨大阴影里,模糊不清,却散发着与“砚底霜”如出一辙的、令人窒息的不祥气息。
赠书……多么熟悉!前世那个“他”,也曾将一卷记载着罕见毒方的手札,带着那种看似不经意的温和,放在她的案头。那一次,她欣喜若狂,视若珍宝,却不知那正是引她走向深渊的饵!
心口的喜悦被这冰冷的记忆碎片瞬间碾碎,化作尖锐的冰凌,狠狠刺入。她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指尖猛地一缩,从书册上弹开,甚至带倒了桌角一盏盛着冷茶水的粗陶杯。
“哐当!”一声脆响。
陶杯碎裂在地,褐色的冷茶泼溅开来,迅速在干燥的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丑陋的湿痕。茶水溅湿了她素色的裙角和鞋面,留下点点深褐色的印记,如同心头骤然蔓延开的恐慌污迹。
“小心!”林晏几乎是同时出声,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倾倒的杯盏,却只捞了个空。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从地上狼藉的碎片移向余尘骤然煞白、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脸。“可有烫着?”他眉头微蹙,关切地追问。
“没……没事。”余尘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迅速蹲下身,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徒手去捡拾那些尖锐的陶片,借此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是我不小心……这书……太贵重了,林大人,我……”
“几本旧书而已,”林晏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置疑,“放在我这里也是蒙尘。你是我的书童,多通晓些旁门杂学,于公于私,总归有益。”他也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净的帕子,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沾了茶水的手里,“别用手捡,当心割伤。这些我来收拾。”他的动作自然而体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熟稔。
帕子是细棉的,柔软干净,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又沉稳的气息,混着一点点墨香和皂角干净的余味。这气息包裹着她的手指,像一张无形的网,带着令人沉沦的暖意。余尘握着帕子,指尖却愈发冰凉。那熟悉的气息此刻像带着倒刺,温柔地缠绕上来,每一根刺都扎在那些尚未愈合的记忆创口上。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有些突兀,攥紧了手里那方柔软的帕子,如同攥紧了一块烧红的炭。
“多谢大人……书,我收下了。”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急促,“天色不早,我……我先回去了。”她甚至没敢再看他一眼,几乎是夺路而逃,抱起那摞沉重的书,脚步有些踉跄地冲出了库房沉重的木门,迅速消失在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林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看着地上那片狼藉的茶水渍和碎片,又抬眼望向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库房内孤灯的光,只来得及捕捉到她仓惶逃离时裙裾翻飞的一角残影。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递出帕子时,无意中触碰到她冰冷手背的微凉感觉。他缓缓站起身,深邃的眼眸里,那点温和的暖意一点点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的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困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为何一本毒书,会让她如此失态?那瞬间的惊惧,绝不是面对普通毒物该有的反应。她到底……在怕什么?那恐惧的根源,为何总像蒙着一层与他有关的迷雾?
余尘抱着那摞沉甸甸的书,几乎是逃回了自己那间狭小的耳房。门板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外面庭院里隐约的虫鸣,也仿佛暂时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冰冷的书角硌着她的手臂,带来清晰的痛感,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一些。
耳房狭小,仅容一床一桌一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霉味和旧书特有的气息。桌上油灯的光线昏黄,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她此刻的心绪。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套《百草异毒考》放在桌上最靠里的位置,仿佛那不是书,而是会噬人的毒物。指尖拂过书册深青色的封皮,那冷硬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短暂的安全——至少,这是“知”,是对抗那无形阴影的武器。
然而,那丝安全转瞬即逝。林晏的影子,带着他衣襟间清冽的气息、他专注时微蹙的眉头、他递来帕子时那不容置疑的温和……这些画面,这些细节,如同最顽固的藤蔓,在她刻意筑起的心防上疯狂滋长缠绕。他替她挡开衙役刁难时的背影,他深夜推敲案情时被烛光勾勒出的清俊侧脸,他刚才塞给她帕子时指尖的温度……每一个片段都带着蛊惑人心的暖意,让她忍不住贪恋,想要靠近。
可每一次贪恋的念头升起,紧随其后的便是那阴冷的记忆碎片——前世书房里那个模糊却令人心悸的阴鸷背影,与林晏此刻温润如玉的形象在她脑中疯狂地交错、重叠、撕扯!像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体内搏斗,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她痛苦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不行!不能重蹈覆辙!前世那深入骨髓的背叛和最终焚身的烈焰,是刻在灵魂里的烙印。今生这一丝温暖,再诱人,也可能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浮桥。信任之后,或许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猛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近乎决绝的冰冷。必须远离!必须用更厚的“书童”面具将自己武装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角落的脸盆架前,掬起一捧冰冷的井水,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凉意激得她浑身一颤,也让她纷乱的思绪暂时凝固。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襟上,留下深色的印记。她看着铜盆里自己模糊而苍白的倒影,那张属于“余尘”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惶与挣扎。
“余尘……”她对着水中的倒影,无声地念着自己的名字,更像是一种警示,“记住你是谁,记住你来做什么。其他的……都是虚妄,都是陷阱。”
接下来的日子,余尘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将自己更深地缩回了名为“尽职书童”的硬壳里。
林晏处理完日常公务,习惯性地唤她:“余尘,今日那几份关于漕运的卷宗,你……”
“回大人,”她早已垂手立在几步之外,头恭敬地低着,视线只落在他书案下方那片深色的地面,“卷宗已按日期和案类分置于丙字第三架第二层、丁字第一架第五层。大人所需漕运相关,应在丙字架第三层左起第七册至第十一册。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先去整理后库的旧档了。”她语速平稳,交代得一清二楚,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眼前坐着的只是一件需要小心伺候的贵重家具。说完,也不等林晏是否还有话,便躬身行礼,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沉默而疏离的背影。
林晏望着那扇迅速合拢的门,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叩击着,发出低沉规律的笃笃声,眼神深邃难辨。
午后,阳光慵懒地穿过敞开的雕花窗棂,在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晏执笔凝思片刻,似乎想起什么,搁下笔,走到靠墙的书架前,修长的手指在书脊上逡巡。他取下一本厚厚的《大胤刑律疏议》,转身,目光自然地投向窗边那个正踮着脚、努力将几卷高处的旧档归位的纤细身影。阳光勾勒着她认真的侧脸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余尘,”他走近,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自然,“这本疏议,有几个地方……”
话音未落,余尘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僵。她几乎是立刻放下手中的卷宗,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近的距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弱的风。她垂着头,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身前,声音平板无波:“大人有何吩咐?需要小人取哪本对照的律例?”
林晏递出书册的手停在半空。他清晰地看到她后退时,一缕被阳光染成浅金色的鬓发从她耳后滑落,垂在颊边,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而她低垂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覆盖着所有可能的情绪。他递书的手顿了顿,终究只是将书放在了她刚整理好的那摞卷宗上,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罢了,你先忙。待会儿再说。”
他转身走回书案,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他转身的刹那,那紧绷的身影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瞬,随即又更紧地绷起,仿佛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
这样的刻意的回避,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漫过林晏的心头。他坐在案后,手中的公文似乎成了最无趣的摆设。每一次她仓促后退时带起的微弱气流,每一次她刻意压低、毫无起伏的应答,都像细小的石子,投入他看似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困惑如同藤蔓缠绕,而那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的感受,竟隐隐牵出一丝陌生的、细密的涩意。他搁下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管,目光沉沉地投向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的天际。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悄然浸染了整个县衙后院。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只余下夏虫不知疲倦的鸣唱,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笼罩着寂静的庭院。月轮初升,清冷的银辉流水般倾泻下来,将青石板路、嶙峋的假山、婆娑的竹影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虚幻的边。空气里浮动着白日被阳光晒过的草木蒸腾出的温热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和晚开茉莉若有似无的甜香。
余尘独自走在通往自己耳房的碎石小径上。她特意挑了这条最偏僻、最绕远的路,只为了避开任何可能“偶遇”林晏的机会。白日里强装的镇定早已耗尽,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坠着她的四肢百骸。她只想快点回到那个狭小的空间,关上门,让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
小径蜿蜒,穿过一片稀疏的竹林。月光被竹叶切割成细碎的银箔,洒落一地斑驳。就在她即将穿过竹林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竹林边缘,那棵枝叶舒展的老槐树下,一道颀长的身影静静伫立。月光如水,温柔地流淌过他墨色的发顶、挺直的肩线,在他脚边投下修长而沉默的影子。正是林晏。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月下小憩,欣赏这难得的清辉。
余尘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狂乱地撞击着胸腔。他怎么在这里?这条偏僻的小路!她下意识地就想转身,脚步已经微微后移,踩在碎石上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余尘。”林晏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虫鸣,带着一种月夜特有的温润质感。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在月色下显得格外专注,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
退路被这声呼唤截断。余尘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的窒闷。她只能硬着头皮,微微垂下眼帘,对着那个月光中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书童应有的恭敬姿态,低声道:“大人。”
林晏朝她走近了两步。他并未刻意放轻脚步,但踩在柔软的草叶上,声音依然轻缓。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清冽的气息再次袭来,比白日里更清晰,是干净的皂角混合着极淡的墨香,还有一丝月下草木的微凉气息。这气息本该令人心旷神怡,此刻却像无形的绳索,缠绕上余尘的脖颈,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
两人之间只剩下几步的距离。月光毫无遮拦地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不再是白日里那种温和的疏离,而是带着一种洞悉的、温和却不容闪躲的探询。他微微低头,目光沉静地锁住她低垂的眼帘,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眼睑,看清她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你……”他开口,声音比月色更柔和,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余尘心中剧烈的震荡,“似乎总是在害怕什么。”他顿了顿,那专注的目光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晰地捕捉到她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条和骤然屏住的呼吸。
他继续道,语气平稳,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她摇摇欲坠的心防上:“是在怕我?”他微微倾身,距离近得余尘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映出的、自己仓皇失措的微小倒影,“还是……”他刻意放慢了语速,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千钧的重量,“怕你看到的那个‘我’?”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余尘耳边轰然炸响!那些被她死死压抑、反复用理智镇压的恐惧碎片——前世书房里那个阴鸷的背影、那带着“砚底霜”甜腥气息的模糊面孔、与眼前这张温润俊朗的脸疯狂重叠的幻象——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冲破了她所有精心构筑的堤防!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里面清晰地映着林晏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不再是审视,而是充满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濒临崩溃的恐惧和……一种被看穿灵魂最深秘密的绝望。
嘴唇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她想否认,想辩解,想用最完美的谎言搪塞过去,可所有的声音都被那灭顶的恐惧冻结在喉间。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猛地后退一步,脚跟却绊在了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身体一个趔趄,几乎向后摔倒!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逸出。
林晏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摇晃的身体。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余尘像是被毒蛇咬到一般,猛地一个激灵,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挥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那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和浓重的哭腔,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法面对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靠近和那直指核心的诘问!
她猛地转身,像一只被猎枪惊飞的孤雁,朝着竹林深处、朝着远离那轮冰冷明月的黑暗方向,不顾一切地狂奔而去!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碎石和杂草上,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却丝毫不敢停下,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单薄的背影在斑驳破碎的月影中仓惶闪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夜色彻底吞噬。
林晏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被她挥开时那一下冰凉而决绝的触感。他看着那个消失在竹林深处的、跌跌撞撞的仓惶背影,月光落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的神情。温和的面具彻底碎裂,眉头紧锁,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那双总是沉静如渊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一丝被拒绝、被防备的清晰受伤;一种被彻底激起、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决心(定要弄清她的秘密);更深邃处,还缠绕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为那背影所流露出的巨大痛苦而揪起的心疼。
夜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如泣如诉。那仓惶逃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只留下满地冰冷的清辉和树下久久伫立的孤影。月光将他脚下的影子拉得极长,极深,仿佛直直探入前方那片深不见底的幽暗竹林。
余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那间逼仄耳房的。
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喉咙火烧火燎。她几乎是撞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又用尽全力反手插上门栓。身体顺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蜷缩在门后狭小的阴影里,仿佛只有这坚硬的木头才能给她一丝虚幻的屏障。
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尖锐。耳朵里是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生疼。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刚才狂奔时无法抑制的泪水。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痉挛,掌心被自己掐出几个深深的月牙印,隐隐作痛。
林晏的声音,带着月色的清寒,一遍遍在死寂的黑暗中回响:
“怕我?”
“还是怕你看到的那个‘我’?”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最脆弱的神经。他看见了!他一定看见了!看见了她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审视!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怀疑?怀疑她的身份,怀疑她的目的,甚至……怀疑她与那些悬而未决的毒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前世那个阴鸷背影带来的冰冷恐惧,如同跗骨之蛆,再一次紧紧缠绕上来,勒得她几乎窒息。信任他?靠近他?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狠狠碾碎。前世焚身的烈焰仿佛隔着时空舔舐着她的灵魂,那种被最信任之人推入深渊的绝望,是刻在骨髓里的警告。今生的温暖越是真实,那警告就越是刺耳!
可心底深处,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却在绝望地呐喊。那声音属于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渴望一丝光亮的“余尘”。林晏替她挡开刁难时宽阔的背影,他深夜推敲案情时专注的侧脸,他递来书籍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期待,他塞给她帕子时指尖的温度……这些碎片带着灼人的温度,与那冰冷的警告疯狂撕扯,几乎要将她生生撕裂!
“唔……”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她紧咬的齿关间逸出。她猛地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黑暗中,只剩下这无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月光吝啬地透过窗棂缝隙,只吝啬地在地上投下一条极细、极冷的银线,照不见门后蜷缩在阴影里,被恐惧和挣扎彻底淹没的、颤抖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余尘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冷光。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惊惶、挣扎、痛苦,都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月光下,那眼神空洞得可怕,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扶着冰冷的门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那个简陋的木床边,俯身,从床底拖出一个半旧的柳条箱。箱子里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零碎杂物。她伸手探向箱子最深处,指尖在粗糙的箱底摸索着,直到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长条物体。
她用力一抠,一块薄薄的夹层木板被掀开。木板下,静静地躺着一把匕首。
匕首的鲨鱼皮鞘已经磨损得厉害,露出深褐色的内里,带着一种饱经风霜的沉默。她握住刀柄,缓缓抽出。冰冷的锋刃在黑暗中划过一道微弱的弧光,映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决绝的眼眸。
“呛啷”一声轻响,匕首被拔出鞘。刀刃不长,却异常锋利,在极其微弱的光线下流转着幽蓝的冷光,仿佛渴饮过鲜血。她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力量。那寒意,瞬间冻结了心头所有翻腾的软弱和贪恋。
她握着匕首,转身走回床边,将它重重地、毫不犹豫地压在了单薄的枕头底下。锋刃隔着薄薄的枕皮,透出森然的冷硬。
做完这一切,她脱力般跌坐在冰冷的床沿。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轮明月不知何时已升至中天,光华更盛,清冷地洒满庭院,将一切照得纤毫毕现,如同白昼。那光如此明亮,如此圣洁,却无法穿透这间小屋的黑暗,更无法照亮她心底那片被匕首的寒光和前世烈焰共同冰封的深渊。
心湖曾因那不经意的温柔而漾起的微澜,此刻已在冰冷的月光下,彻底冻结成坚硬的、布满裂痕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