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沉沉地压下来。厚重如铅块的云层堆叠在姑苏城头,酝酿着一场久候不至的暴雨。空气凝滞而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湿意,仿佛整个城池都被人捂在了一块巨大的湿棉絮里,透不过气。街市上行人稀少,步履匆匆,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惶然。那两起悬而未决的案子,如同两片巨大的、不祥的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脊背微弯。
“赵万金案”、“柳如烟失踪案”……这两个名字在茶肆酒楼的角落、在深宅大院的耳语间,被反复咀嚼、揣测,滋生着无数光怪陆离的流言,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无形的恐慌,比那悬而未落的雨滴更早地浸透了青石板路的每一道缝隙。
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城门口那令人昏昏欲睡的寂静。三骑快马,裹挟着一路风尘,疾驰而入。马上的骑士身着最不起眼的灰扑扑行商短褂,面容被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腰背挺直如标枪。马蹄铁敲打在坚硬的青石上,溅起零星的火星,发出清脆又带着某种紧迫节奏的笃笃声,在这沉闷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
城门兵卒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目光扫过为首骑士腰间不经意露出的半枚玄铁令牌——那令牌样式古拙,边缘镌刻着极其细微的蟠龙暗纹,在昏蒙的光线下几乎难以辨认。兵卒的眼皮猛地一跳,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脸上那点残存的睡意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腰杆下意识地挺得笔直,甚至不敢再看第二眼,慌忙侧身让开道路,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几乎埋进了胸口。
三骑如一阵沉默的旋风,没有丝毫停留,径直卷过城门洞,冲向城内。马蹄声很快消融在姑苏城曲折的街巷深处,只留下城门口几个兵卒面面相觑,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喉结上下滚动,却一个字也不敢说。那半枚令牌的阴影,已沉沉地压在了他们心上。
驿站后院,一间特意腾出的静室内,门窗紧闭,空气里弥漫着新沏雨前龙井的清冽微苦,却也压不住那份无形的凝重。林晏与余尘并肩而立,案几上摊开的,是连日来搜集的、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证物:几张记录着隐秘钱粮流向的残破账页,墨迹深浅不一,带着仓促撕扯的毛边;几封措辞隐晦、落款模糊的书信,字里行间透着交易与威胁的寒意;还有那枚从赵万金书房隐秘处寻回、沾染了不明灰白色粉末的细小铁针,静静地躺在一方素白绢帕上,针尖一点幽光,摄人心魄。
“二位劳苦功高。”坐在主位的中年男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穿透力。他面容清癯,眼窝微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目光扫过那些证物时,锐利得如同能刮下铁屑。他便是那位持玄铁令而来的朝廷密使,姓沈,单名一个“恪”字。“这些物件,份量不轻。”他拿起那枚铁针,迎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仔细审视,指尖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林晏微微颔首,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冷峻。“沈大人明鉴。赵万金暴毙,绝非急症。此针孔细如毫芒,若非余尘姑娘心细如发,几被忽略。”他的目光转向余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与赞许,“针上之毒,经查证,乃是江湖中极为罕见的‘砚底霜’,其性阴寒诡谲,发作时状若风邪急症,极难辨别。”
余尘感受到沈恪审视的目光,垂下眼睫,声音清冽平静,补充道:“此毒有一致命特性,遇热则其性愈烈。赵万金遇害当夜,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门窗紧闭,热气蒸腾。这人为营造的高热环境,便是催化‘砚底霜’的绝佳熔炉。凶手心思缜密,既借天寒取暖之便,又暗合毒理,意在混淆视听,瞒天过海。”
沈恪放下铁针,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人为高热,催化剧毒……好手段。”他沉吟片刻,目光如电,陡然射向林晏,“那么,动机呢?何人需置这富甲一方的赵大官人于死地?又为何要牵扯上那风月场的柳姓女子?”
林晏从袖中取出那几页残缺的账目,推到沈恪面前。纸页泛黄,墨迹陈旧,上面用极隐秘的符号和暗语记录着一笔笔数额惊人的银钱流动,箭头最终指向一个令人心惊的缩写。“大人请看。赵万金此人,富而不贵,贪欲无度。他暗中截留了数批本该上缴的盐税银,数额之巨,令人咋舌。然,他并非独自吞下这泼天富贵。”林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他寻到了一个‘靠山’,一个能只手遮天、为他抹平账目、疏通关节的‘靠山’。”
沈恪的目光落在账页末端的那个暗记上,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个极其简化的“李”字变形,隐在复杂的盐引图样之中,若非有心人抽丝剥茧,根本无从辨识。整个姑苏城,能当得起这个“李”字,又有如此权势的,只有一人。
“李通判?”沈恪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沉甸甸的寒意。
“正是。”林晏肯定道,“赵万金以此把柄要挟,不断索取更大的好处,盐引、码头、乃至插手官府采买,胃口越来越大。这已非合作,而是跗骨之蛆,贪婪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靠山’。对李通判而言,赵万金,已成心腹之患,非除不可。”
沈恪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手指揉捏着眉心,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室内一时陷入死寂,只有更漏单调的水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柳如烟呢?”他忽然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射向余尘,“一个歌女,如何卷入了这泼天巨案?她的失踪,是巧合,还是必然?”
余尘微微吸了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冷的、属于柳如烟的银簪。簪头的蝴蝶翅膀薄如蝉翼,触手生凉。“柳如烟,并非普通歌女。”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室内的凝重,“她是李通判精心打磨的一柄刀,一枚嵌入风月场的钉子。”她迎上沈恪锐利的目光,“醉仙楼,表面笙歌曼舞,内里却是李通判罗织情报、窥探隐私、乃至拉拢腐蚀各级官吏的秘窟。柳如烟姿容绝世,聪慧玲珑,更擅察言观色,是其中最锋利、也最得力的棋子。诸多隐秘交易、官员私密把柄,皆由她经手传递。”
沈恪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然而,棋子终有棋子的悲哀。”余尘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柳如烟心气颇高,不甘心永远做那笼中金丝雀,为人摆布。她渴望自由,渴望脱离这泥淖。而赵万金之死,给了她一个契机,一个自以为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林晏适时接口,声音低沉而笃定:“她应是偶然间,或是凭借其特殊身份,得知了赵万金暴毙的部分真相,至少,她知道了此事与李通判脱不开干系。于是,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竟妄图以此秘密要挟李通判,换取自身的自由和一笔远走高飞的财富。”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冰冷的肯定,“这无异于与虎谋皮。李通判岂能容她?这枚知晓太多秘密的棋子,从她起念要挟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要被彻底抹去。她的失踪,绝非偶然,而是灭口。”
余尘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纸张上乘,边缘却有些焦黑的卷曲痕迹,像是从火中抢出。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沈恪面前的桌案上。纸笺上,是几行簪花小楷,娟秀中透着一股决绝之气:
李公台鉴:
妾身蒲柳,久困樊笼,倦矣。万金之事,偶得风声,心惊难寐。妾所求无他,唯自由身、纹银千两,自此天涯陌路,守口如瓶。三日后子时,城外十里亭,盼公以信物为凭,妾自当奉上所知。若不见信物,或见他人…妾虽微贱,亦知鱼死网破之理。
薄命人 如烟 泣血拜上
字迹清晰,力透纸背,尤其是最后“鱼死网破”四字,墨迹深深晕开,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气息。
沈恪的目光在信笺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抚过那焦黑的边缘,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这封未能送出的绝命书,是柳如烟悲剧最直接的注脚,也是指向李通判最锋利的匕首。
“好一个‘鱼死网破’……”沈恪的声音冷得像冰,“她倒是刚烈,可惜,选错了对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林晏和余尘,“人证物证皆指向李通判。但此獠官居通判,位份不低,树大根深,党羽遍布,若无铁证将其心腹爪牙先行拿下,撬开缺口,恐打草惊蛇,反受其害。当务之急,是揪出那直接动手之人!”
他的目光落在林晏脸上:“林公子,依你之见,何人最可能为李通判行此阴私勾当?”
林晏眼中寒光一闪,早有定计:“李通判府上首席师爷,王乾。此人追随李通判近二十年,心腹中的心腹,诸般机密,多经其手。其为人城府极深,精于刑名,尤擅用毒。赵万金书房密谈,柳如烟最后现身,皆有此人身影。且……”林晏微微一顿,语气加重,“据查,赵万金暴毙前数日,王乾曾以‘核对盐引旧档’之名,独自进入过赵府书房。时间、动机、手段,此人都最是吻合。”
“王乾……”沈恪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杀机毕露,“那就从他开始!林公子,你熟悉本地情势,缉拿此人,务必迅疾隐秘,勿使其有喘息串供、销毁证据之机!”
“是!”林晏肃然领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静室,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沉重的木门在林晏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点嘈杂。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更漏滴水那单调而催命的滴答声。余尘安静地侍立一旁,低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交叠于身前的双手上。指尖冰凉,仿佛浸在深秋的寒潭里。方才那“砚底霜”三字,如同三枚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她的脑海,瞬间点燃了深埋在记忆灰烬之下的、属于前世的灼痛与恐惧。她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冲撞轰鸣,眼前甚至闪过一阵带着腥甜气息的眩晕。
她死死咬住口腔内壁,用尖锐的痛楚强迫自己维持住表面的平静。不能失态,绝不能在此刻失态。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依旧不受控制地顺着脊椎爬升,让她微微战栗。
“余尘姑娘?”沈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他何等人物,余尘那瞬间气息的凝滞和脸色的细微变化,并未逃过他鹰隼般的眼睛。
余尘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抬起的脸上已恢复了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沈大人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沈恪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那锐利似乎要穿透她平静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但他最终只是缓缓道:“此毒‘砚底霜’,据林公子所言,你知之甚深?”
余尘的心又是一紧,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幼时随家父……行医,曾于一本残破不堪的毒经孤本中见过此物记载。”她斟酌着词句,每一个字都说得极其小心,仿佛在刀尖上行走,“书中言其性极阴诡,遇热则烈,发作状若急症,寻常仵作难辨。家父曾告诫,此毒罕见,多为宫廷秘藏或…某些见不得光的势力所用,因其炼制之法早已失传大半。” 她巧妙地用一个模糊的“家父”和一个“残破孤本”作为解释的来源,将前世的记忆死死锁住。
“哦?”沈恪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探究,“失传大半?那王乾手中的‘砚底霜’,又从何而来?”
余尘垂下眼帘,避开那洞穿人心的目光:“此乃关键,民女亦不知。只盼能尽快拿下那王乾,或可水落石出。”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回即将开始的行动上。
沈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再追问,只是端起早已冷掉的茶盏,呷了一口。室内的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更漏无情的滴答,一下,又一下,敲打着紧绷的神经,也计算着王乾最后的时间。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艰难爬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半个时辰,或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外面终于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急促而有力。门被推开,林晏当先踏入,玄色衣袍的下摆沾染着夜露和尘土的气息,眉宇间带着雷霆行动后的冷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身后两名精悍的侍卫,一左一右,牢牢押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质地精良的藏青色绸衫,此刻却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满了挣扎留下的污迹。发髻散乱,一缕灰白的头发狼狈地垂落在额前。他低垂着头,肩膀垮塌,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但偶尔抬起的眼睛,浑浊的眼珠深处,却还残留着一丝困兽般的惊惶与不甘。正是李通判的首席师爷,王乾。
“沈大人,”林晏声音沉稳,侧身让开,“王乾带到。在其宅邸后园假山秘洞中搜出此物。”他抬手,身后一名侍卫立刻捧上一个打开的紫檀木小匣。
匣内别无他物,只有一只细长的黄铜管,不过小指粗细,一头极其尖锐,闪着幽冷的寒光,另一头则设计精巧,似乎可以旋开。管身内部,仔细看去,还残留着些许难以察觉的灰白色粉末痕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小小的凶器之上。余尘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窒。就是它!那枚在赵万金颈后发现针孔的凶器!前世今生,夺命的毒针!
沈恪的目光如同两把淬火的刀,牢牢钉在王乾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直击要害:“王乾,赵万金颈后致命针孔,柳如烟失踪前夜密信,此物便是铁证!你还有何话说?!”
王乾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惧。他看看那铜管,又看看沈恪和林晏冰冷的脸,最后目光扫过余尘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那里面的了然让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挣扎了几下,终究在沈恪那山岳般沉重的威压和林晏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彻底崩溃。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王乾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惊恐,“是…是我做的!赵万金…是我用那铜管…注入…注入‘砚底霜’…催化之剂…杀了他!柳如烟…也是我奉…奉老爷之命…派人…派人将她从醉仙楼后巷掳走…送…送去了城西义庄…”
“义庄?”沈恪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人呢?柳如烟现在何处?!”
王乾的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头死死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当…当夜…小的…小的派去的人…回报说…说那女子性子太烈…挣扎得厉害…在…在义庄停尸房里…撞…撞在了一口破棺材的尖角上…当时…当时就…就没气了…”他语无伦次,带着巨大的恐惧,“尸身…尸身…老爷说…不能留半点痕迹…小的…小的就…就让他们…趁夜…沉…沉进了运河最深的洄水涡里…找…找不到了…真的找不到了啊大人!”他再次以头抢地,咚咚作响,血丝从额角渗出。
“好一个‘找不到了’!”沈恪怒极反笑,笑声却冷得如同三九寒风,“李通判!好一个‘为民请命’的姑苏通判!真是心狠手辣,斩草除根!”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跳起。“说!那‘砚底霜’,从何而来?!如此罕见阴毒之物,绝非你等鼠辈轻易可得!”
王乾被这雷霆之怒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大…大人…那毒…那毒…是…是‘鬼手佛爷’给的!是‘鬼手佛爷’啊!”
“鬼手佛爷?”沈恪眉头紧锁,显然从未听闻此号人物,“何人?”
“是…是南边来的一个…一个掮客…专门倒腾…倒腾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王乾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交代,“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交易地点都变…都是…都是他单线联系小的…小的从未见过他真容…他…他总是带着一个很大的斗笠…压得很低…声音也…也像是故意捏着嗓子…嘶哑难听…”
余尘一直垂手静立,如同入定。然而,当王乾口中吐出“鬼手佛爷”这个名号时,她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而当王乾描述到“斗笠压得很低”、“声音嘶哑难听”时,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种冰冷的、宿命般的预感攫住了她。
“还…还有…”王乾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竭力回忆着所有细节,“他…他有个习惯…说话时…左手总是不自觉地捻动一串…一串乌沉木的佛珠…那佛珠…油亮油亮的…还有…还有…对了!最后一次交易…他递给我装毒的小瓶时…斗笠被风吹起了一点点…小的…小的瞥见他左边眉毛…缺…缺了一小块!像是…像是被什么削掉了一截!对!就是左边眉毛!缺了一小块!”
左边眉毛缺了一小块!
捻动乌沉木佛珠!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余尘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随即被汹涌而来的、破碎而血腥的画面彻底淹没!
【前世·阴暗的地牢】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杂着霉烂的潮气,几乎令人窒息。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她蜷缩在铺着霉烂稻草的角落,浑身骨头像是被寸寸碾碎,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撕裂般的剧痛。沉重的铁链锁着她的脚踝,磨破了皮肉,留下深可见骨的暗红血痕。
脚步声。缓慢,拖沓,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由远及近。
她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模糊。摇曳的火把光芒勾勒出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穿着看不出原色的肮脏袍子,脸上似乎蒙着布,只露出一双浑浊而贪婪的眼睛。他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汁。
“喝…喝了它…贵人吩咐…给你个痛快…” 声音嘶哑难听,像是砂纸摩擦着锈铁。
她本能地抗拒,摇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推开那碗。那人枯瘦如鸡爪般的手却异常有力,死死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张开嘴。就在挣扎推搡间,他脸上蒙着的破布滑落了一角!
火光跳跃,照亮了他左眼眉骨上方——一道极其怪异的疤痕!不是刀伤,更像是被什么腐蚀性的东西灼烧过,生生蚀掉了一小块皮肉,让那处眉毛永远地缺了一角!显得格外狰狞可怖!更刺目的是他左手腕上,挂着一串乌沉沉的珠子,随着他粗暴的动作,那串珠子在他肮脏的手腕上滑动、捻动,发出细微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
碗里那黑乎乎的药汁,带着一股奇特的、冰冷苦涩的异香,被强行灌进了她的喉咙……那味道…那味道……冰冷、苦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短促痛苦的抽气声,猛地从余尘喉咙里迸出!
她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无法控制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所有颜色。巨大的恐惧和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瞬间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体温,仿佛置身于万载玄冰之中,连血液都要冻结成冰。前世那碗毒药带来的蚀骨之痛,跨越了生死轮回,再次清晰地烙印在她的每一寸神经上!
“余尘?”林晏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焦急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就在她身侧,在她身体微晃的瞬间,一只温热而稳定的大手已经迅疾无比地、牢牢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那手掌的力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沈恪的目光也瞬间从王乾身上移开,锐利地落在余尘脸上,带着审视与探询。
那手掌的温热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短暂地击穿了那灭顶的冰冷幻象。余尘猛地一个激灵,从那个血腥的地牢瞬间被拉回阴冷的驿站静室。冷汗浸透了内衫,紧贴着后背,带来一片黏腻的冰凉。她强迫自己站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涣散的眼神重新凝聚。她甚至没有看林晏一眼,只是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事。目光却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寒意,钉在瘫软如泥的王乾身上。
“鬼手佛爷…”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只是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几分,仿佛冰层下缓慢流动的暗河,“那串乌沉木佛珠,他捻动时…左手拇指是不是总压在第三颗珠子上?那颗珠子…比其他珠子颜色更深,油亮得像是能吸走光?”
王乾愕然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混着尘土,狼狈不堪。他瞪大了浑浊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余尘,仿佛看到了一个能洞悉幽冥的鬼魅。“你…你怎么知道?!”他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是…是!就是那样!第三颗!乌黑发亮!他…他每次说话…都…都那样捻着!你…你是谁?!”
静室里一片死寂。沈恪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深沉锐利,在林晏和余尘之间来回扫视。林晏扶着余尘手臂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随即缓缓松开。他看着余尘苍白却异常沉静的侧脸,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绷得紧紧的,眼神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探究,还有一丝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沉甸甸的忧虑。
余尘没有回答王乾那惊恐的诘问。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前世那碗毒药的冰冷苦涩,和“砚底霜”那阴诡的气息,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地纠缠、重叠。同源!这来自“鬼手佛爷”的毒,与她前世被灌下的夺命之物,绝对同出一源!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寒意,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瞬间席卷全身。她感觉自己像是赤身裸体站在冰天雪地之中,每一寸肌肤都在被冰冷的针反复刺扎。牙齿无法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她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指尖用力掐进胳膊的皮肉里,试图用这自残般的疼痛来对抗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恐惧。
前世被灌下毒药时那撕心裂肺的绞痛,那冰冷滑过喉咙、坠入胃袋、然后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麻痹与窒息的绝望感……清晰得如同发生在上一刻!而此刻,王乾口中的“鬼手佛爷”,那缺了一角的眉毛,那捻动乌沉木佛珠的习惯……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前世那模糊而恐怖的施毒者身影上!
是他!一定是他!那个在地牢里、用枯瘦的手捏开她的嘴、灌下毒药的鬼影!他竟然也存在于这个时空!他还在散播着同样的死亡!那毒…那毒…名为“砚底霜”,还是别的什么?它最终流向了哪里?流进了林府吗?林晏…林晏那深沉难测的家族,在这盘根错节的毒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买主?是源头?还是…更可怕的操纵者?
纷乱如麻的念头裹挟着巨大的恐惧和猜疑,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坝。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
就在这时,一股沉稳而温热的气息悄然靠近。林晏不动声色地微微侧移了半步,高大挺拔的身影恰好挡在了她与沈恪和王乾之间,形成一道并不刻意却极为有效的屏障。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锐利地锁在王乾身上,仿佛只是在专注地审视着囚徒。然而,他那玄色衣袖的宽大下摆,却极其自然地垂落下来,轻轻拂过她冰冷的手背。
一点极其细微的暖意,透过那上好的丝绸衣料,传递到她冻僵的指尖。
那一点微乎其微的暖意,像黑暗中倏忽亮起的火星,虽然微弱,却足以刺破浓重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幻境。余尘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她几乎是本能地、死死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指甲更深地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锥刺入大脑,强行将那些混乱血腥的画面和疯狂的猜疑暂时压了下去。
不能倒在这里!绝不能!
她微微挺直了脊背,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冰冷的、近乎燃烧的火焰——那是属于复仇者的火焰,是支撑她跨越生死轮回的执念。她必须弄清楚!必须揪出那个“鬼手佛爷”!必须知道,林家,在这片毒雾中,究竟站在何处!
沈恪将王乾崩溃的供述和余尘那瞬间的剧变尽收眼底。他并未多言,只是眼中锐利的光芒更盛,如同在黑夜中点燃了两盏明灯。他挥了挥手,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如同铁钳般将瘫软如泥的王乾从地上架起,拖死狗般拖出了静室。沉重的木门再次关上,隔绝了王乾绝望的呜咽,室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更漏单调的滴答。
“林公子,余尘姑娘,”沈恪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此案已如拨云见日,脉络渐清。然,王乾虽供认不讳,终究只是爪牙。真凶李通判,盘踞姑苏多年,党羽遍布,若无雷霆手段与如山铁证,恐其狗急跳墙,反生大乱。”他站起身,玄色官袍在昏暗光线下更显肃杀,“本官即刻修书,以六百里加急密报朝廷,请旨查办李通判!同时,以王乾口供及所获证物为凭,先行控制其府邸,隔绝内外,断其爪牙!此间事务,暂由本官全权处置。”
他的目光落在林晏身上,带着明确的委托:“林公子,你熟悉本地情势,缉拿李通判及其核心党羽一事,本官还需倚重于你。务必周密部署,一击必中!”
“沈大人放心,林晏责无旁贷!”林晏抱拳肃然应道,声音斩钉截铁。
沈恪点了点头,目光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余尘,语气稍稍放缓,却依旧带着审视:“余尘姑娘方才…似有不适?姑娘对那‘鬼手佛爷’所知,似乎远超常人?此獠干系重大,若姑娘还有未尽之言,或可详述,于追查真凶,或有大用。”他的目光如同探针,试图刺探余尘深藏的秘密。
余尘心头一凛,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疏离。她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虚弱与疲惫:“谢大人关怀。民女只是…骤然听闻如此阴毒手段,又思及柳姑娘惨状,一时心悸气短,惊惧难当。至于那‘鬼手佛爷’,民女所知,皆源于幼时偶然翻阅的那本残破毒经。书中对其形貌特征,略有记载,提及‘左眉有缺,捻珠如鬼’,今日听王乾供述,一时印证,故而惊骇失态。其余…民女实不知晓。” 她再次祭出“残破毒经”这个模糊的挡箭牌,将前世记忆死死锁住。
沈恪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深沉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余尘垂着眼,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半晌,沈恪才缓缓道:“原来如此。姑娘心善,见不得此等惨事。那便好生歇息,此间事了,朝廷自有公断。”他不再追问,但余尘知道,这位老辣的密使,心中的疑虑绝不会就此打消。
“谢大人体恤。”余尘低声道,姿态恭谨。
“去吧。”沈恪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案后,铺开纸笔,显然要即刻书写密报。
林晏对余尘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同告退。两人默默退出那间气氛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静室。
甫一出门,隔绝了室内那沉凝到令人喘不过气的威压,余尘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一丝,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疲惫和彻骨的寒意。廊下穿堂风过,带着深夜的湿冷,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极其自然地、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肘。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小心。”林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而近。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如松针混着淡淡墨香的味道。他靠得很近,近到余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臂传来的力量和胸膛散发的温热。
余尘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臂。那温暖太过陌生,也太过危险。前世的背叛与今生的猜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本能地抗拒任何靠近,尤其是来自林晏的靠近。
然而,林晏的手却并未松开,反而更稳地托住了她。他的力道恰到好处,既提供了支撑,又不至于让她感到被钳制。“你脸色很不好。”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目光落在她依旧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以及一丝深沉的忧虑。“方才在沈大人面前,你未说实话。”他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陈述一个了然的事实,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所有的伪装,“那‘鬼手佛爷’,绝非一本残破毒经所能让你惊骇至此。”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太过洞彻,让余尘感觉自己精心构筑的防御在他面前如同薄纸。她猛地抬起眼,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有关切,有探究,有不容置疑的强势,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近乎痛楚的深沉?她心头警铃大作,一种被看穿、被逼到悬崖边缘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林公子何出此言?”她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声音刻意维持着平静,指尖却深深掐入掌心,“民女所知,已尽数告知。那毒物阴诡,闻之可怖,思之胆寒,心悸失态,人之常情。林公子莫不是以为,民女这等微贱之人,还能与那等神出鬼没的‘鬼手佛爷’有何牵扯不成?”她的语气带上了几分自伤自怜的尖锐,试图以此推开他过分的关切和逼近。
林晏的眉头微微蹙起。她话语中的疏离和那细微的颤抖,像一根细针,刺了他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扶着她的手肘并未松开,反而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引着她向廊道另一端、远离静室的方向走去。“此处非说话之所。”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余尘被他半扶着,半带着,身不由己地挪动着脚步。他身上传来的热度和力量,此刻成了她冰冷的身体唯一能感受到的暖源,竟让她虚弱反抗的意志有了一丝动摇。廊道幽深,只有远处悬挂的气死风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交叠在一起,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在一处拐角避风的阴影里,林晏停下了脚步。这里远离了可能存在的耳目。他终于松开了扶着她的手肘,但高大的身形依旧挡在她身前,隔开了穿廊的冷风。
“余尘。”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郑重,在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唤她的名字,不再是“余姑娘”,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沉甸甸的分量。“看着我。”他的目光锁住她的眼睛,不容她逃避。
余尘被迫抬起头,再次撞入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深沉莫测,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忧虑、探询,还有一种近乎恳切的真诚。
“那‘砚底霜’,还有那‘鬼手佛爷’…”林晏一字一顿,语速缓慢而清晰,“是否与你…与你过去所经历的某些事,某些…巨大的伤痛…有关?”他的目光锐利如炬,仿佛要穿透她瞳孔的屏障,直抵灵魂深处那个鲜血淋漓的角落。“你方才的惊惧,绝非寻常。告诉我,究竟是何事让你如此恐惧?那‘鬼手佛爷’,是否就是当年害你之人?”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余尘心上!他竟然猜到了!他竟然能将“砚底霜”、“鬼手佛爷”与她讳莫如深的“过去伤痛”联系起来!这份洞察力,这份近乎可怕的联想,让余尘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他是在试探?还是…林家与那“鬼手佛爷”本就沆瀣一气,他此刻是在确认她的身份,以便斩草除根?!
前世临死前被背叛、被灌下毒药的刻骨之痛与今生对林家深重的猜疑瞬间交织、爆发!余尘的脸色在瞬间由惨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她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只有这坚硬的实物才能支撑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骇、戒备,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冰冷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眼前之人,却又似乎囊括了所有与那黑暗过去相关的一切!
“你…你调查我?!”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尖锐地拔高,带着破音,在寂静的廊道里显得格外刺耳。她死死地盯着林晏,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竖起全身尖刺的小兽,眼中再无半分平日的沉静,只剩下赤裸裸的防备和汹涌的敌意,“林公子!民女身世微贱,过往坎坷,与公子何干?与这姑苏悬案何干?!公子一再追问,究竟是何用意?!莫非…莫非也疑心民女与那凶徒有染不成?!”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一种绝望的悲愤。她将自己对林家的猜疑和恐惧,用质问的方式,狠狠掷了回去!
林晏被她眼中那骤然爆发的、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恨意与戒备刺得心头一悸。他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激烈、如此绝望的神情。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扎进他的眼底。他上前一步,似乎想解释什么,想安抚什么:“余尘,我并非此意!我…”
“林公子请自重!”余尘厉声打断他,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她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仿佛那单薄的肩膀能扛起整个世界的重量和敌意,“民女累了!告退!”说完,她猛地一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头也不回地冲进廊道更深沉的黑暗里,那单薄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剧烈地颤抖着,带着一种孤绝的、拒绝任何靠近的悲怆,很快消失在拐角。
林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空气和夜风。他站在原地,看着那迅速被黑暗吞噬的背影,久久未动。廊下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深不可测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震惊、懊悔、深重的忧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浓烈恨意刺伤的痛楚。夜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孤寂。
他缓缓收回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余尘最后那充满恨意与戒备的眼神,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的眼底。那绝不仅仅是对“调查”的愤怒。那眼神深处翻涌的,是如同遭遇灭顶之灾般的巨大恐惧和源自灵魂深处的伤痛。他几乎可以肯定,那“鬼手佛爷”和“砚底霜”,必然与她讳莫如深、充满血腥的过去有着致命关联!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姑苏府衙深处,一间临时辟出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几盏硕大的牛油蜡烛在厅中熊熊燃烧,跳跃的火光将围坐在长条案几旁的人影拉长、扭曲,投射在悬挂着《姑苏城舆图》的墙壁上,如同幢幢鬼影。空气里弥漫着蜡油燃烧的微呛气味、陈年案卷的尘土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坐立不安的紧张。
主位之上,端坐着面色沉肃如铁的沈恪。他换了一身深绯色的常服,虽无官袍的威仪,但那久居上位的威势却丝毫不减。左侧下首,是姑苏知府并几位府衙核心属官,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右侧,则是林晏、几位沈恪带来的亲随干员,以及——坐在最末位,几乎隐在烛光阴影里的余尘。
她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细布衣裙,脸上薄施脂粉,却依旧掩盖不住眼下的淡淡青影和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苍白。她低垂着眼帘,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仿佛周遭的一切激烈争论都与之无关。只有紧握在膝上的、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着她内心绝不平静的波澜。
案几上,王乾签字画押的口供、那致命的黄铜针管、从王乾秘洞中搜出的几封李通判亲笔批示的密函(内容虽隐晦,却足以指向官商勾结、侵吞盐税)、以及柳如烟那封未能送出的泣血绝笔书,如同几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无声地诉说着罪恶。
沈恪的声音在厅中回荡,沉稳而带着金属的冷硬:“…综上,王乾已供认不讳。其受李通判指使,以‘砚底霜’及特制针具谋杀赵万金,灭口柳如烟,罪证确凿!李通判身为朝廷命官,勾结盐枭,鲸吞盐税,视律法为无物,视人命如草芥,实乃国之蠹虫,罪不容诛!本官已呈报朝廷,请旨严办!”
他环视一周,目光锐利如刀:“然,李通判盘踞姑苏多年,党羽密布,根深蒂固。在其正式被革职查办之前,本官代行职权!即刻起,封锁李通判府邸,许进不许出!其府中所有人员,严加看管,逐一甄别!府衙内凡与李通判过往从密者,暂停职务,听候审查!姑苏府一应大小事务,暂由知府大人与本官共掌!”
命令一条条颁下,如同铁锤砸落,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厅中诸人神色各异,知府等人唯唯诺诺,连声称是。林晏面容冷峻,微微颔首。唯有角落里的余尘,依旧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
沈恪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林晏身上:“林公子,缉拿李通判本人及其核心党羽一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你熟悉本地情势,此事便由你主持,务必周密,一击即中!”
“沈大人放心,林晏定当竭尽全力!”林晏起身抱拳,声音沉稳有力。
“好!”沈恪点头,随即目光转向厅中众人,语气放缓,“此案能得今日之进展,全赖诸位同心戮力,尤其…林晏公子与余尘姑娘,居功至伟。余尘姑娘虽非公门中人,然其明察秋毫,于细微处见真章,寻得赵万金颈后针孔之关键,并推断毒发机理,于案情突破,至关重要。”他看向余尘的方向,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许。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那个一直沉默的、角落里的身影上。有惊异,有探究,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复杂目光。
余尘缓缓抬起头。烛光映照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如同被点燃的寒潭,沉静而明亮。她没有回避那些目光,站起身,对着沈恪的方向,姿态恭谨却并不卑微地行了一礼:“大人谬赞。民女不过尽己所能,不敢言功。”
“余姑娘过谦了。”沈恪摆了摆手,“今日召集诸位,案情虽已明晰,然其中细节关窍,仍需反复推敲,以期铁证如山,不容狡辩。余姑娘心思缜密,于毒理一道见解独到,不知对王乾所供作案手法及动机,可还有补充之处?”他这是给余尘一个在官方场合正式发言的机会,也是对她能力的认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余尘身上。林晏坐在她斜前方,侧过身,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那眼神里没有了昨夜的急切与逼问,只剩下纯粹的、毫不掩饰的专注与期待。
余尘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不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为了将那个隐藏的“鬼手佛爷”逼到明处、为了探查林家深浅的机会。她必须冷静,必须超脱个人情绪,用最无可辩驳的逻辑,将眼前这看似“尘埃落定”的局,撕开一道缝隙!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让自己更清晰地站在烛光之下。那身素净的衣裙在跳跃的光影中,衬得她身形单薄,然而当她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扫过厅中众人时,一种无形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竟让那些审视、探究的目光都微微一凝。
“沈大人垂询,民女僭越,略陈管见。”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安静的议事厅内回荡。
“王乾供述,以特制铜针,注入微量‘砚底霜’催化之剂于赵万金颈后,借书房人为高热环境催发毒力,致其暴毙,伪装急症。”她的语速平稳,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此手法,看似天衣无缝,然细究之下,却有三处关键破绽,难以自圆其说!”
“其一,时机之巧,不合常理。”她目光如炬,直视前方虚空,仿佛在回溯当夜情景,“赵万金颈后针孔,位置刁钻,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凶手需在赵万金毫无防备、且背对凶手之时,方能精准施针。王乾供述,他借‘核对盐引旧档’之名进入书房。然,赵万金为人狡诈多疑,书房乃其机要重地,即便王乾身为李通判心腹,赵万金又岂会背对来客,令其有机可乘?此乃疑点一。”
厅中众人屏息凝神,连沈恪都微微前倾了身体。知府捻着胡须的手停住了。林晏看着余尘冷静分析的模样,眼中激赏的光芒越来越盛。
“其二,毒药来源,指向不明。”余尘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的冷冽,“‘砚底霜’及其催化之剂,炼制之法诡秘罕见,早已近乎失传。王乾供出‘鬼手佛爷’,却对其身份、行踪、交易细节一概模糊,仅凭残缺特征,如大海捞针。如此阴诡剧毒,交易过程岂能如此随意?王乾既为行凶者,如此重要的毒源,竟无半点可追查的实证?此乃疑点二。” 她刻意将“鬼手佛爷”的线索薄弱点出,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其三,也是最为关键之处,”余尘的声音陡然加重,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厅中诸人,最后若有深意地掠过林晏沉静的脸庞,“柳如烟失踪灭口之动机,与王乾身份不符,且时机矛盾!”
她拿起案上柳如烟那封绝笔信:“柳如烟信中要挟李通判,以‘万金之事’相胁,索要自由身与钱财。此信,是她为自己搏命之筹码!她必然确信自己所知之事,足以撼动李通判,才会行此险招。然而,王乾是何身份?他不过是李通判手下区区一师爷!柳如烟身为李通判精心培养、安插于风月场的核心密探,她所掌握的机密,关乎李通判身家性命!她若要挟,矛头必然直指李通判本人!她岂会愚蠢到去要挟一个听命于李通判的师爷王乾?这于理不通!此动机,与柳如烟的身份、心智严重不符!此乃疑点三!”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疑点都如同精准的手术刀,切割在王乾供述那看似完整的逻辑链条上!议事厅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知府和几位属官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震惊。沈恪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眼中精光爆射,显然被余尘这石破天惊的推论所震动!
“因此,”余尘的声音在寂静中如同金石坠地,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王乾供述,绝非全部真相!他固然是行凶者,但他背后,必有更高层级之人直接授意、甚至可能亲自参与!此人才是柳如烟真正要挟的目标!而王乾,不过是被推出来顶罪的弃子!他供出‘鬼手佛爷’,或许是真,但更可能是受命抛出的一枚烟雾,意在混淆视听,转移追查方向!真凶——”她猛地抬手,苍白的指尖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直直指向虚空,仿佛穿透了议事厅的墙壁,指向某个无形的、却又近在咫尺的黑暗存在!
“——此刻,就在这衙门之中!就在这姑苏城里!甚至,可能就在这桩案子里,扮演着道貌岸然的角色!他操纵着王乾,也操纵着李通判的恐惧!柳如烟之死,非因她知晓赵万金案,而是因为她触及了此人更深的秘密!此人不除,姑苏永无宁日!”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整个议事厅瞬间哗然!知府惊得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几位属官脸色煞白!沈恪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与凛冽杀机!
余尘挺直脊背站在那里,脸色苍白依旧,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冰焰,扫视着厅中每一个人的反应。她的目光最终,缓缓地、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落在了林晏的脸上。
林晏也在看着她。从她开始分析,到抛出三个致命疑点,再到那石破天惊的结论和指向虚空的指控…他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她。那眼神里,最初是专注,是激赏,如同发现稀世珍宝的狂喜。随着她分析的深入,那激赏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近乎震撼的折服。而当她掷地有声地指控那隐藏在更高处的真凶时,他眼中的光芒达到了顶点!那是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激赏!仿佛在漫长黑夜中终于看到了划破天际的璀璨星辰!那目光灼热,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肯定,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点燃!
余尘迎着他的目光,清晰地看到了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倾慕。那目光如此坦荡,如此热烈,几乎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前世冰冷的毒药滑过喉咙的幻觉再次袭来,那“鬼手佛爷”捻动佛珠的手,那缺了一角的眉毛…还有林家那深不可测的背景…所有的猜疑和恐惧瞬间回笼,如同冰冷的潮水,将那刚刚升起的一丝暖意彻底浇灭。
议事厅内的哗然尚未平息,沈恪威严的呵斥声还在回荡。就在这片混乱与震惊交织的旋涡中心,在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余尘看着林晏那双盛满了激赏与灼热情意的眼眸,朱唇轻启。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刚刚经历激烈陈词后的微哑,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穿透了厅中的嘈杂,准确地落入了林晏的耳中:
“林公子。”
林晏眼中的激赏未退,反而因她主动开口而更添光彩,专注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余尘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牢牢锁住他深邃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这‘砚底霜’……可曾进过林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