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荒林深处的湿热死寂,被身后渐起的码头喧嚣彻底吞没。
萧翊踏出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刺目的阳光重新笼罩下来,将他靛青袍子上沾染的泥点、草汁和水痕照得更加清晰狼狈。手背上被藤蔓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渗出的血珠混着汗水,在炽热的空气里迅速变得黏腻。他面无表情,娃娃脸上最后一丝属于京城纨绔的漫不经心已被彻底剥离,只剩下冰冷的沉凝和一股被点燃的、无声燃烧的战意。
他攥紧了手中那个沾满泥污的锦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捏碎。那抹消失在荆棘丛中的灰色身影,像一根淬毒的冰刺,深深扎进了他的脑海。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一眼身后那片吞噬了目标的、令人窒息的绿色,迈开沾满湿泥的长靴,大步流星地朝着良德县城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靛青色的身影在烈日下拉出一道沉默而锐利的线。
良德驿站。
这座位于县城边缘、专供过往官吏歇脚的院落,此刻也显得有些闷热。驿卒们无精打采地靠在廊柱下躲着日头。萧翊刚踏进二门,一个矫健的身影便如猎豹般从廊下阴影中窜出,正是他的贴身护卫石清。
“少爷!”石清一眼就看到了萧翊的狼狈模样,脸色骤变,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凌厉的杀气,“您受伤了?!”他快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萧翊破损的袍角和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警惕。
“小伤,无妨。”萧翊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平息的戾气,“我爹呢?”
“回少爷,”石清立刻回道,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萧翊身后,“大人一早便带着亲随去了北面,郎峒主那边催得急,建桥的工料和征调俚人汉人壮丁的事,有几处关节需大人亲自去疏通。丹枝转运的事宜也耽搁不得,恐怕……要明日才能回来。”
萧翊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父亲萧文远身为丹枝贡使兼巡察御史,此番南下,督办贡品、巡察吏治、安抚俚僚,桩桩件件都是要务,分身乏术。眼下这老周头和灰衣人的蹊跷,只能靠自己了。
“知道了。”他不再多问,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石清立刻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名精干的侍卫无声地出现,迅速去准备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房间里还算宽敞整洁,一应用具虽不奢华,却也干净。萧翊解下沾满泥污的外袍,随手扔在地上。石清已经指挥人将一大桶冒着热气的清水抬了进来。
“石清。”萧翊站在木桶边,并未立刻宽衣,而是侧过头,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看向自己的心腹,“两件事。立刻去查!”
石清神色一凛,垂手肃立:“少爷吩咐!”
“第一,”萧翊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去查清楚,潭垌乡那个叫沈小满的丫头,是怎么跟城东那个老渔夫老周头搭上线的!时间、地点、经过,事无巨细,给我查清楚!尤其是…他们第一次接触的情形!” 他眼前闪过小满倔强地捡起竹片的样子,以及老周头那浑浊眼底的算计。这两人绝非偶遇!
“是!”石清毫不犹豫地应下。
“第二,”萧翊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锋,他抬起那只受伤的手,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手背,“查一个穿灰布衫、戴斗笠的男人。身手极好,警惕性极高,对河湾一带地形了如指掌。今日在码头货船附近和河湾深处废弃的小码头都出现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电光火石间捕捉到的细节,“最关键的是——我在追踪他时,他仓促转身没入荆棘丛的瞬间,透过被树枝勾破的灰布衫腋下缝隙,瞥见其左臂靠近肩胛的位置,似乎有一个深青色、形如盘曲蛇尾的刺青标记!那标记样式古拙诡异,绝非汉人常见纹样,倒像是俚人某些古老峒寨用于标识身份的特殊图腾!给我查!动用我们在俚人里的眼线,查清楚这标记属于哪个峒寨!这人到底是谁!”
石清眼中精光爆闪!俚人古老图腾!这线索非同小可!他立刻沉声应道:“是!属下立刻去办!掘地三尺,也要把这灰老鼠揪出来!” 他深知俚人内部峒寨林立,各有隐秘图腾,这标记是极其重要的突破口。
萧翊点点头,挥手示意石清快去。石清不再多言,躬身一礼,转身快步离去,身形迅捷如风,瞬间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只剩下萧翊一人。他脱下沾满泥污汗渍的内衫,露出精悍的上身,迈入温热的水中。热水包裹住疲惫的身体,手背上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闭上眼,靠在桶壁上,脑海中却无法平静。老周头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小满倔强又孤注一掷的眼神,还有那抹如同跗骨之蛆般闪现又消失的灰色身影,以及那惊鸿一瞥的、盘曲诡异的深青色蛇尾标记,交织成一团复杂而危险的迷雾。
“老狐狸,灰老鼠……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疯丫头……” 萧翊低声自语,热水蒸腾的雾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冷冽,“咱们,走着瞧。”
与此同时,潭垌乡,沈家小院。
夕阳的余晖给简陋的茅屋和竹篱笆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驱散了白日里的潮闷。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篱笆门,一股混合着清新水汽和淡淡豆苗清香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瞬间抚慰了小满那颗在惊涛骇浪中颠簸了一整天的心。
院子里,几个用竹篾编成的浅筐整齐地摆放在背阴处,上面盖着湿润的粗麻布,那是小满日常用来发豆芽的“床”。麻布边缘,探出点点嫩白饱满的芽尖——正是本地的赤玉豆芽、她们赖以糊口的“赤玉银丝”。
然而,今日这熟悉的豆苗清香中,却混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极其浓郁的熟豆香!那香味醇厚、甘甜,带着一种阳光晒透后的暖意,霸道地钻入鼻腔,光是闻到,就让人口舌生津,疲惫似乎都消散了几分。
小满放下肩上沉甸甸的旧竹篓,竹篓里,那块沾着腥红酱渍的竹片静静躺着。她没有立刻去看它,而是径直走到院子一角。那里,一根劈开的粗竹筒从后山引来清澈冰凉的泉水,终年不息地流淌进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石槽里。
她弯下腰,掬起一捧沁凉的泉水,用力拍打在脸上。冰凉刺骨的触感瞬间驱散了皮肤上的燥热和心头的烦闷,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她又仔细洗干净双手,仿佛要将竹楼里沾染的霉腐、腥咸和那抹刺目的腥红都彻底洗去。
小满娘抱着外孙女女女,默默地看着女儿的动作。回来的路上,小满已经将她的决定和想法细细地跟娘亲说了。娘亲没有激烈的反对,只是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和深深的疲惫,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小心些……”。
此刻,看着女儿洗去尘埃后清亮的眼神,那里面燃烧着的、不容置疑的倔强和希望,小满娘的心头,那沉重的恐惧似乎也被这浓郁的豆香和家的温暖冲淡了些许。她低下头,轻轻蹭了蹭女女柔软的脸颊,走向灶间去放东西。
“三姐!快来!”谷雨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期待从灶房门口传来。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碗,碗里盛着乳白色、热气腾腾的浆液,那股霸道诱人的浓郁熟豆香正是由此而来。
小满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过去接过碗。入手温热,那股奇异的、醇厚甘甜的香气更加霸道地钻进鼻腔。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顿觉精神一振。这香味……如此熟悉,又如此珍贵!绝不是她们家常吃的赤玉豆能有的味道!
她低头,轻轻吹了吹热气,小心地啜饮了一口。
温热的浆液滑入口腔,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浓郁丝滑的豆香在舌尖炸开!口感细腻绵密到了极致,毫无寻常豆汁的豆腥味和粗糙感,反而带着一种天然的、如蜜般的甘甜,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弥漫到四肢百骸。这滋味……老好了!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喝到的豆汁都要美味!
小满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眼中满是惊异和享受:“谷雨,这是……金珠豆磨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谷雨看着三姐脸上难得一见的满足表情,小脸上也露出笑容,带着点神秘和珍惜:“嗯!就是那些陇右金珠豆!大姐说,上次试着发的那批‘金丝豆苗’味道极好,可惜豆子太少,播种后剩下一些了。大姐特意说让我磨了浆,看看煮出来是什么滋味,能不能琢磨点新花样。” 他顿了顿,小声道:“磨的时候就觉得香得不得了!”
金珠豆!二姐留下的金珠豆!
这三个字,像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烙在小满的心尖上!一股汹涌的酸楚与思念猛地冲上喉头!
她眼前仿佛又看到了二姐被牙婆拖走前,强忍着泪,眼里的不舍,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对未来的寄托。
小满把它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当成了二姐还在身边的念想。
碗中温热的金珠豆浆,散发着独一无二的、醇厚到令人心颤的香气。这香气,像一根坚韧的丝线,穿透了时空,紧紧缠绕着小满的心,与二姐指尖的温度、与那些在暗夜中精心照料豆苗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她握着粗陶碗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
她低下头,又喝了一大口。那滚烫的、饱含着二姐心血的甘醇,此刻仿佛化作了熔岩般的勇气,灼烧着她的喉咙,也彻底点燃了她眼底那团名为“必须成功”的火焰!
她可以的!她一定能成功!
像她用二姐留下的金珠豆,发出了独一无二、能卖高价的“金丝豆苗”一样,她也一定能把老周头那沾着旧日血污的糖方和虾酱,变成干干净净、独属于“潭垌沈记”的美味!赚到谷雨的路引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然后……然后她就能攒下更多的钱,去那遥远的、人海茫茫的京城!她一定要找到二姐!把二姐从那个吃人的地方赎回来!一定!
小满抬起头,眼中再无迷茫,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她将碗中最后一点饱含深意的豆浆饮尽,温热的暖流和那股不屈的信念,一同沉入心底。她放下碗,目光投向那个旧竹篓,那里,躺着通往“三百文”和未知风险的钥匙。
驿站里,烛火摇曳,萧翊摊开一张素笺,用指尖蘸着茶水,凭着记忆,在纸上反复勾勒着一个深青色、盘曲诡异的蛇尾图腾,线条冷硬。
而沈家小院中,金珠豆的余香尚未散尽,小满已悄然走到竹篓旁,取出了那块冰冷湿滑的竹片,就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指尖拂过上面刻着的、通向未知的秘方,眼神专注而明亮,如同她当初凝视那些珍贵的、金黄色的豆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