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夜色已如浓墨般彻底吞没了潭垌乡。
一轮清冷的弦月悄然爬上开云大山的峰巅,将朦胧的光辉洒在寂静的村落和沈家的小院里。
院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一直坐在院中石墩上、烟袋锅里火星早已熄灭的陈伯,立刻抬起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他看见小满娘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连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你回了?”陈伯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沙哑。
小满娘低着头走进院子,月光像张褪色的棉纸,轻轻覆在她肩头,把布衫洗得发白的补丁照得透亮,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哑,“回屋再说吧。”
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堂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小满那扇依旧紧闭的房门,里面一丝光亮也无,死寂得让人心慌。
“小满……还没出来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伯沉重地摇摇头,叹了口气:“没动静。三个孩子都在房里,都没吃东西。惊蛰说等你回来,刚喂了女女些米糊,哄睡了。谷雨说,要等三姐再吃。”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去把饭菜热热,”陈伯说着,目光扫过桌上那个被小心放好的荷叶包,“孩子们还带了菜回来,看着是精细东西。”他转身走向灶屋,步履显得有些蹒跚。
堂屋里只剩下小满娘一人。她走到小满的房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积蓄勇气。
终于,她抬起手,轻轻叩了叩那薄薄的门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了进去:
“小满……娘回来了。”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平静,又像是对着门板后的女儿,也像是对自己诉说,“娘……去问过牙婆了。买走你二姐寒露的,是南巴县的前任县长。他……他被朝廷调任,带去京城了。”
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小满娘靠在门框上,眼神空茫地望着堂屋角落的黑暗,继续低语,像是在梳理那令人窒息的消息:“牙婆说,寒露签的是死契……主家要走,奴婢自然要跟着……身不由己……京城……京城……”梁上的燕子突然扑棱翅膀,把月光震得晃了晃,“京城”两个字在她舌尖滚过,带着无尽的遥远和冰冷。
“娘没用……”她的声音开始哽咽,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和自责终于决堤,“当初要不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娘……娘怎么舍得让她去签那死契……娘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们……” 她抬手用力抹去汹涌而出的泪水,肩膀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轻响。
房门被从里面拉开了。
小满站在门口,睫毛上的泪珠还在晃悠,像挂在豆荚上的晨露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睛红肿,可眼底却烧着团小火,把原本空洞的黑瞳烫得透亮,像有人在井底点了盏灯,明明灭灭地晃着,要把深潭里的雾都烧开那双眸子深处,不再是死寂的空洞,而是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理解,更有一种破开迷雾的决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上前,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母亲那微微佝偻、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身躯,鼻尖蹭到母亲衣领上洗得发毛的布纹,那里还沾着白天磨豆腐时的豆香。
“娘……”小满的声音闷闷地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知道,那时候,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把脸埋在母亲瘦削的肩头,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冰冷,而是带着理解和心疼的热烫。“我只怪自己……不够快……不够强……”
她的声音从胸腔里蹦出来,像块砸在石板上的新豆腐,带着生涩的锐劲渐渐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我要更努力!我要把生意做大!做到南巴县,做到州府,做到……做到京城去!做到长安去!我一定……一定要把二姐找回来!” 这誓言,掷地有声,是她从绝望深渊里挣扎着爬出后,重新抓住的希望绳索。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惊蛰和谷雨。惊蛰的房门开了,她抱着刚刚睡醒、正揉着眼睛咿呀出声的女女走出来,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有了光亮。谷雨也从他小小的书房里跑了出来,脸上还带着不安,小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看到相拥的母亲和三妹,看到小满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惊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却是带着欣慰和希望。
她抱着女女,也走上前,伸出空着的一只手,轻轻环住了母亲和小满。
谷雨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小小的身体挤进家人温暖的怀抱里,女女突然伸手去抓他手里的毛笔,谷雨慌忙侧过身子护住笔头,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说:“三姐!我也要努力!我好好念书!明年春天,我一定考过童子科!我……我带你,带阿爷阿娘大姐女女,还有二姐,我们一起去京城!等我中了举,给女女买桂花糖!”孩子气的誓言,带着无比的认真,童声撞在土墙上,把墙角的蛛网盘震得轻轻发颤,那些细细的灰网,竟真的簌簌落了下来瞬间冲散了空气中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
一家人紧紧相拥在堂屋昏黄的灯光下,泪水交织,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劫后余生般的慰藉和彼此支撑的力量。陈伯站在灶屋门口,手里还拿着热菜的勺子,看着这一幕,布满风霜的脸上老泪纵横,粗糙的袖口在眼角蹭了蹭,却把皱纹里的泪花越抹越亮,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边擦泪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火,火星子映红他皱巴巴的笑脸,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好!好!”小满娘用力回抱着儿女们,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力量,“我们一家人,一起使劲儿!为了寒露,也为了咱们自己!”
“对!一起使劲儿!”惊蛰用力点头。
“嗯!”小满和谷雨也重重点头。
一家人互相搀扶着,擦干眼泪。陈伯连忙道:“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快吃饭!菜都热好了,孩子们带回来的好东西,再热就糟蹋了!”
堂屋的桌上,终于亮起了温暖的灯火。灯芯‘噗’地绽开黄豆大的光,把众人脸上的泪痕照得明明灭灭,却把影子投在墙上,叠成一团暖融融的剪影。荷叶包被小心打开,边缘还凝着细密的水珠,掀开时‘嘶’地冒起一缕热气,四时楼的脆皮鸡、白切鹅、虾仁豆腐羹的香气混着荷香扑进鼻尖,女女立刻在惊蛰怀里踢腾着小腿“啊啊”叫弥漫开来,混合着自家熬的米粥的清香。小满娘把热好的粥和菜分到每个人碗里。
“娘,您尝尝这个脆皮鸡,可香了!”小满夹了一块最完整的鸡腿肉放到母亲碗里。
“阿爷,这个鹅肉嫩,您牙口不好,吃这个。”惊蛰细心地把白切鹅的嫩肉夹给父亲。
陈伯笨拙地撕下另一个鸡腿,想递给小满,又看看谷雨,最后放到了谷雨碗里:“谷雨吃,吃了长身体,好好念书!”
谷雨看着碗里的大鸡腿,又看看家人温暖的笑脸,小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嗯!谢谢阿爷!我一定好好念书!”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套被小满放在桌上的新文具,珍惜地抱在怀里,“三姐,大姐,娘,阿爷,你们看!这就是我考童子科的‘兵器’!”
一家人看着谷雨那副郑重其事的样子,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的悲伤仿佛被这笑声驱散了不少。席间,大家互相夹菜,说着些鼓励的话,气氛虽然还带着一丝沉重后的疲惫,却充满了久违的暖意和重新凝聚的勇气。
小满饭后特意给谷雨买的书纸笔墨郑重地交到他手里。谷雨接过来,像捧着稀世珍宝,就像捧着去京城的船票,小脸涨得通红,再次发誓:“明年春天!我一定行!”
待到大家吃完夜食,收拾好碗筷,已是子时(半夜十一点)了。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清冷的格子,落在小满枕边的《商道要略》上,这是今日给谷雨买文墨时一起拿的,那些墨字像浸在水里的种子,悄悄吸饱了月光,等着明天破土。
“都累了,早点歇息吧。”小满娘看着孩子们疲惫却有了生气的脸,温声道,“日子还要过,路还得一步一步走。我们更要好好活着,才有盼头。”
“娘说得对。”惊蛰抱着熟睡的女女,“小满,你也别想太多,先好好睡一觉。”
“嗯。”小满点点头,眼神坚定,“我知道。”
窗外的开云大山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像块未打磨的璞玉,她忽然觉得,这条路虽远,却像这山岭一样,实实在在地横在眼前。
陈伯拍了拍小满的肩头,粗糙的大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丫头,别怕,有阿爷在。”
谷雨也跑过来,拉住小满的手:“三姐,我陪你!”
一家人互相宽慰了几句,便各自回房。吹熄了堂屋的油灯,小院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开云大山方向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虫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