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捡个小乞丐
丹房深处那场无声的蜕变，并未在青岚宗这潭死水中掀起多少涟漪。
赵虎被人发现时，手腕骨折，蜷缩在污秽的角落里，冻得半僵，嘴里只剩下含混不清的“鬼…怪物…”之类的呓语。被抬回外门弟子居所后，他闭口不提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眼神里多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恐惧，看向丹房方向时更是如同见了鬼蜮。他的几个跟班也噤若寒蝉，绝口不提那日所见。
柳师兄听闻此事，只当是赵虎这蠢货自己不小心撞了墙，或是被化尸池的毒气熏坏了脑子，愈发觉得晦气。一个炼气初期修士被个废物杂役吓破了胆？简直荒谬！他很快便将这点微不足道的“杂役纠纷”抛诸脑后。
至于林风，他依旧每日出现在丹房最污秽的角落，沉默地清理着堆积如山的废渣与垢垢。只是，他身上的气息似乎更加沉凝了一些，动作虽然依旧缓慢，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稳。偶尔有杂役路过，总觉得这个“玄微余孽”似乎哪里不太一样了，那眼神，平静得让人莫名心头发怵。
老杂役依旧每日板着脸指派任务，但目光扫过林风时，那丝惊疑更深了。他能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死气……似乎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内敛的、如同顽石般的……硬？
这日傍晚，天空铅云低垂，朔风如刀。
林风拖着疲惫的身躯，完成了最后一点清理。他拒绝了老杂役丢来的、沾着污渍的劣质辟谷丹，只讨要了一瓢冰冷的井水，将自己脸上、手上最明显的污垢冲洗了一下。冰冷的井水激得他一哆嗦，却也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风雪更急了。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卷着，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林风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破旧、早已被各种污秽浸透得看不出原色的杂役短袄，低着头，沿着山门内偏僻的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杂役居住的破败棚户区走去。寒风裹挟着雪粒子，顺着衣领、袖口钻进去，带走他本就稀薄的热量，冻得他牙齿都在微微打颤。
这具身体，依旧脆弱不堪。
就在他转过一个堆满积雪柴垛的拐角，快要接近那排低矮破败的杂役窝棚时，一阵压抑的、属于孩童的呜咽和凶狠的咒骂声，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林风脚步微顿。
声音是从窝棚区旁边，一个被废弃的、堆放杂物的破旧柴房后面传来的。
“……拿来！小杂种！”
“敢偷老子的东西？活腻歪了！”
“打！打死这个没爹没娘的野崽子！”
伴随着恶毒的咒骂，是拳头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和孩童压抑不住的痛哼。
林风的目光穿过风雪，落在柴房后面那片被积雪半掩的空地上。
三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年纪约莫十一二岁的乞丐少年，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更瘦小的身影拳打脚踢。那瘦小的身影死死抱着头，怀里似乎紧紧护着什么东西，任凭雨点般的拳脚落在身上，只是发出低低的、倔强的呜咽，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风雪中，那瘦小身影破烂单衣下露出的皮肤，冻得青紫一片，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露出的半张脸沾满了污泥和雪水，唯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和污垢的遮掩下，死死盯着雪地里滚落的半块冻得梆硬的、沾着泥污的杂粮馒头。那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野兽护食般的凶狠和不屈的……亮光！
林风的脚步停了下来。
风雪呼啸，吹得他破旧的衣衫猎猎作响。
他看着那个被围殴的孩子，看着那双在风雪和欺凌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一种极其遥远、几乎被遗忘的情绪，如同沉在冰冷湖底的石头，被某种东西轻轻触动了一下。
前世，他高居九天，俯视众生，视万物为刍狗。赤子之心？纯粹？那不过是未经世事的脆弱罢了。大道无情，唯有力量永恒。
可此刻，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孩子死死护住怀里那点微末“食物”的倔强姿态，叶清玄那万载寒冰般的心境，竟裂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无关怜悯，无关慈悲。
那是一种……共鸣？一种对某种即将被这冰冷世界彻底碾碎的、原始生命力的……一丝……惋惜？
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滚开！” 一个稍大的乞丐少年似乎打累了，喘着粗气，一脚狠狠踹在护食孩子的后背上，将他踹得翻滚出去，怀里的东西也终于脱手飞出——那是另外半块同样冻硬、沾着污迹的杂粮馒头。
那半块馒头在雪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了距离林风不远的地方。
三个乞丐少年立刻像饿狼一样扑了过去抢夺。
地上那个瘦小的孩子，挣扎着抬起头，嘴角带着血丝，脸上糊满了泥雪。他看着那被争抢的半块馒头，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凶狠取代。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不顾一切地就要爬起来冲过去！
就在他挣扎起身的瞬间，他的目光，撞上了不远处林风那双平静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孩子的动作猛地一僵。那双凶狠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属于孩童的、本能的惊惶和不知所措。他显然认得林风，这个青岚宗里和他一样，处于最底层的“废物”杂役。只是，此刻林风的眼神，和他记忆中那个麻木沉默的“林风”，似乎有些……不同？
林风的目光，只在孩子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看向那三个正在为半块馒头扭打作一团的乞丐少年。
他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抬起脚，向前踏出了一步。
咔吱。
积雪被踩实的声音，在风雪呼啸中显得微不足道。
但那三个正扭打争抢的乞丐少年，却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动作齐刷刷地僵住了！他们猛地抬起头，看到了风雪中站立的林风。
林风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污秽的杂役短袄，脸上带着冻伤的青紫和洗不净的污垢痕迹，身形在寒风中显得单薄。但他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身上却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
那气息并不强大，甚至没有灵力波动。却如同经历过万载寒冰淬炼的顽石，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沉重感！仿佛他脚下踩着的不是积雪，而是尸山血海！
尤其是那双眼睛。平静，漠然，仿佛在看几只争抢腐肉的蝼蚁。
三个乞丐少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这漫天风雪更冷！他们打架斗殴是常事，欺负弱小更是家常便饭，但从未感受过如此……令人窒息的眼神！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拖入无底的寒渊！
“鬼……是那个丹房的鬼……” 其中一个少年牙齿打颤，想起了最近在杂役和乞丐中悄悄流传的、关于丹房那个“玄微余孽”变得诡异的传闻。
恐惧瞬间压倒了饥饿和对食物的贪婪。
“跑！快跑！” 不知谁喊了一声，三个少年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转身就跑，连滚落在雪地里的那半块馒头都顾不上了，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雪弥漫的窝棚深处。
风雪依旧。
破旧的柴房后，只剩下林风和那个挣扎着半坐起来的瘦小乞丐。
孩子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嘴角挂着血丝，警惕又茫然地看着林风，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后缩，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林风的目光落在雪地里那半块沾满泥污的冻馒头上。他沉默地走过去，弯腰，用那只布满冻疮和老茧、同样沾着洗不净污垢的手，将馒头捡了起来。
他走到孩子面前，蹲下身。
风雪在他们之间呼啸。
林风伸出手，将那半块冰冷的、肮脏的馒头，递到孩子面前。
孩子愣住了。他看着眼前这只同样粗糙、同样沾满污垢的手，看着那半块失而复得的馒头，又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风的脸。那双如同小狼般凶狠警惕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难以置信。
他认得这个人。青岚宗最低等的杂役，和他一样被所有人唾弃、欺凌的“废物”。他为什么……帮自己？他想要什么？
林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递出去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孩子的目光在林风平静的脸上和那半块馒头之间来回逡巡。饥饿的灼烧感最终压倒了惊疑和警惕。他猛地伸出手，一把将那半块馒头夺了过去，紧紧攥在手心，仿佛生怕林风反悔。然后，他低下头，像一只护食的幼兽，将馒头死死抱在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
林风缓缓站起身。风雪灌进他破旧的衣领，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最后看了一眼蜷缩在雪地里、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孩子，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转身迈出第一步的刹那。
“等……等等！”
一个嘶哑、干涩、带着浓重鼻音和怯意的童音，艰难地从身后响起。
林风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风雪呼啸，短暂地淹没了其他声音。
过了几息，那童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颤抖：
“你……你饿吗？”
林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