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目光围着他打转,带着好奇与贪婪,像狼群。
不是野兽,却比野兽更懂围猎的节奏;不是猛禽,却早已嗅到腐肉的气息。
他们假装挑拣摊上小挂件,或问价,实则用眼角一寸寸剥开乔家野的伪装。
他的摊位在夜市最偏的巷角,昏黄灯泡下,塑料珠串泛着廉价光泽,可那些目光如钉子,将他死死钉住。
高青出现时,像头狼锁定了猎物咽喉。
她没穿警服,灰呢大衣裹身,脚步轻得未惊起尘埃。
但她一靠近,空气仿佛凝固。
邻摊老板娘收声,炒锅的手一顿,连烤红薯的老头都悄悄退后半步。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压迫——冷静、克制,又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将U盘放在斑驳折叠桌上,动作轻缓,却似千钧压顶。
那黑色塑料落在桌面,“嗒”一声轻响,像倒计时开始。
它静静躺着,像未引爆的芯片炸弹,又像通往深渊的钥匙孔。
乔家野的视线黏在那U盘上,仿佛它是已拔引信的手雷。
他认得它——藏在床底铁盒里的备份,记录了过去三个月所有交易现场的监控:买主的眼神、动作、言语,乃至摊位周围的异变。
他曾以为这是自保的最后证据。
如今它在此现身,意味着一切早已失控。
“你还能说话。”高青声音低沉,像怕惊扰暮色中的摊贩,又像宣告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只是这几年,你选择不说。”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他强装镇定的眼底:“我说得对吗,乔先生?三年前那场火灾烧坏了你的喉部神经,医生说有恢复可能……但你再没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乔家野呼吸微滞。
他知道她在查过他。
不止是身份、住址、过往收入,甚至包括医院档案。
“我不是来揭发你。”高青继续道,“我只想问一句:这事传开,你会被当神,还是怪物?”
语气无威胁,近乎悲悯。
正因如此,才更令人窒息。
乔家野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与惊恐。
怪物?
他只想做个苟延残喘的普通人!
不求飞黄腾达,只盼多卖几串玉佛,换顿热饭、两包烟、一张遮风挡雨的床。
可命运偏偏选中了他——一个曾能言善辩、如今却自我封口的男人。
三年前那场大火不仅毁了他的声带组织,也烧掉了他原本的生活。
他曾是个街头调解员,靠嘴皮子劝架维稳,在老城区小有名气。
火起那天,他冲进废屋救人,烟雾灼伤呼吸道,命捡回来了,声音却断了线。
手术、康复、复健……医学给了希望,但他始终没有尝试重新发声。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自从第一个顾客拿着他卖的平安扣治好了绝症,流言便如藤蔓疯长。
起初不信,直到第二人暴富,第三人逆转官司……有人凭一枚铜钱翻身,有人戴玉佛救活亲人。
他死死握拳,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那道冰冷、不属于任何人的低语,在他脑海响起。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警告,而是清晰如耳语的法则:“言出非唯一法,信者心动亦成契。”
乔家野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明白了——谎言不再是唯一开关。
从前,他靠编造“祖传开光”骗人,意外触发规则:只要他说出口,对方深信,现实就会扭曲。
但现在变了。
即使沉默,只要买家极度渴望、强烈信任,契约依旧成立!
他的谎言曾是导火索,如今,信仰本身成了炸药桶。
王婆子女儿的事不是偶然。
瘫痪十年的女儿,戴上翡翠观音第二天竟能行走。
新闻未发,私信已爆。
而这一切,根本不需要他说一句话。
他的摊位已成不受控的许愿池,他是被绑在池底的祭品。
每离开一人,带走一颗种子;每颗种子,在未知之地悄然发芽。
善念开花,恶欲结毒果。
有人用玉佛救母,也有人拿桃木剑诅咒仇家致其猝死。
责任不在买家,也不全在他,但因果源头,终究指向他这个“媒介”。
更让他寒彻骨的,是高青接下来的动作。
她伸出食指,轻点U盘,目光锐利如刀:“里面的监控备份,我已经交给了同事——李月。”
李月。
这名字如淬毒匕首,刺穿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原以为高青是唯一威胁,只要应对她,或有一线生机。
可现在,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高青只是第一个走到面前的猎人,暗处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是谁?
警察?
特调机构?
还是超自然组织?
风暴已绕过他这个不起眼的风眼,在更广天地自行酝酿。
信息一旦扩散,再也无法收回。
视频里的异常现象,足以掀起社会级震荡。
科学解释不了的,会被归为神迹;政府压制不住的,民间会封他为“活菩萨”。
而一旦失控,他也可能被当作异端清除。
他望着高青离去的背影,融入巷口人流,第一次觉得这座赖以生存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无处可逃的牢笼。
街道是监视通道,灯光是探照聚光灯,人群是潜在信徒或刽子手。
他颤抖着拿起U盘,入手冰凉,却烫得几乎甩脱。
这不只是证据,更是诅咒载体。
承载着他所有的罪与无辜、谎言与真实、恐惧与无力。
周围喧嚣远去,叫卖声、谈笑、鸣笛都模糊不清。
他世界里只剩心跳,和脑中反复回响的那句:“信者心动亦成契。”
他猛地弯腰,胡乱将剩余挂件扫进破帆布包,动作粗暴如销毁罪证。
玉石碰撞碎裂,他不管不顾。
他不在乎钱,不在乎生计,只想逃离这被命运选中的位置。
陆阿春在不远处瞥见他失魂模样,皱眉,终未开口。
他是老街坊,知乔家野受过重伤,也知道他近年生意好得反常。
但他选择装傻。
有些事,看得太清,活得不长久。
他不是在收摊,是在逃亡。
可他能逃到哪?
那些已售出的玉佛、平安扣,像散落的种子,正在他人身上生根发芽,开出善或恶的花。
他无法收回,也无法阻止。
哪怕烧掉存货,远走他乡,只要还有一个信众握着他的物件虔诚祈祷,契约就会继续生效。
夜色渐深,人潮退去,巷子恢复寂静。
风卷塑料袋掠地,像幽灵脚步。
乔家野没有回家。
那不足五平米的出租屋给不了安全感。
那里堆满未售“圣物”,墙上贴满感谢信,床头供着香炉。
那不是家,是 shrine(神龛),而他是被迫供奉的神明。
他麻木地收拾残局,搬回桌椅,背靠冷墙滑坐地上,头深深埋进臂弯。
他成了自己命运的旁观者——无声、被动、即将被审判的源头。
而审判他的,将是整个世界。
是科学与信仰的对决,权力与狂热的博弈,无数双手捧他上神坛,又将他推下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