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贵妃薨逝的哀讯,如同腊月里最后一场凛冽的寒风,席卷了整个永熙城,也给即将到来的新春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楚天齐下旨,辍朝三日,举国同哀。
皇宫内外,尽撤彩饰,换上素白,连宫檐下的灯笼都罩上了白纱,在初春依旧料峭的风中无声摇曳,一派萧索。
按制,贵妃丧仪需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但因凌贵妃死因特殊,且天气渐暖,恐尸身难以久存,经钦天监择选,最终定于半月后发引,葬入妃陵。
发引前日,一场不合时宜的春雪悄然飘落,细碎的雪沫子夹杂着冰雨,纷纷扬扬,将宫殿、庭园、甬道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素白,仿佛天地也为之披麻戴孝,更添几分凄清寂寥。
华阳宫正殿,灵堂已然设好。
巨大的黑漆棺椁停放在正中,周围簇拥着白幡素幔,长明灯烛火跳跃,映照着“贵妃凌氏”的灵位。
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与悲伤的凝滞。
凌风与凌香兄妹二人,一身缟素,跪在灵前。
凌风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那双惯常明亮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只剩下沉痛与隐忍的怒火。
他挺直着脊背,那是凌家儿郎即使在巨大悲痛中也不肯弯折的风骨,但微微颤抖的肩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汹涌。
凌香早已哭成了泪人,眼睛肿得像核桃,依靠在兄长身侧,不住地抽噎着,往日里活泼灵动的气息荡然无存,只剩下破碎的哀恸。
他们自幼,姑姑凌贵妃便如母亲般疼爱他们,是他们除了父亲之外最亲近的长辈,如今骤然惨死,还是以这般不堪的方式,这打击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天崩地裂。
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镇北侯到——!”
一身风尘仆仆、未及更换朝服的凌不疑大步踏入灵堂。
他刚从遥远的北境快马加鞭赶回,甲胄未卸,带着边关的寒气和征尘。
这位以铁血冷硬着称的大将军,在看到妹妹棺椁的瞬间,脚步几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虎目之中瞬间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与难以置信。
他走到灵前,伸出因常年握兵器而布满厚茧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棺木,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没有跪,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头,那宽阔的肩膀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
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这沉默的凝视,诉说着一个兄长最深切的哀恸与无声的誓言。
他不仅失去了妹妹,他的一双儿女,也永远失去了视他们如己出的姑姑。
“父亲……”
凌香看到父亲,哭声更加压抑不住,带着浓浓的依赖与委屈。
凌不疑转过身,先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用粗糙的手掌笨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然后又看向儿子凌风。
凌风抬起头,与父亲的目光相遇,那眼神中除了悲痛,更有一种亟待宣泄的愤怒与作为凌家下一代顶梁柱的责任感。
凌不疑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凌家的悲痛,凌家的愤怒,以及必须讨回的公道。
就在这时,殿外再次通传:“柔妃娘娘到——!”
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江浸月,在蕊珠的搀扶下,缓缓走入灵堂。
她并未穿着妃位服制,只一身月白暗纹的棉裙,乌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清丽苍白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
她的到来,让灵堂内凝滞的气氛微微一动。
凌风与凌香见到她,连忙起身行礼。凌不疑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依礼抱拳,声音沙哑:“末将参见柔妃娘娘。”
“侯爷、凌少将军、凌小姐节哀,不必多礼。”
江浸月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沙哑,她走到灵前,亲自从蕊珠手中接过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恭敬地三鞠躬,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青烟袅袅,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
她转向凌家父子三人,目光尤其落在哭得几乎脱力的凌香身上,心中亦是一阵涩然。
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凌贵妃是少数对她释放过善意、且因着凌香这层关系与她结成松散同盟的人。
虽谈不上情深义重,但那份难得的、不带太多算计的平和,如今也随着这棺椁一同逝去了。
凌贵妃的爽朗笑声,对凌香毫不掩饰的疼爱,都曾给这冰冷的宫闱带来过一丝鲜活的气息。
“凌小姐,节哀顺变。”
她轻声对凌香道,语气真诚,
“贵妃姐姐性子爽利,待人至诚,对本宫也多有照拂,如今遭此大难,本宫心中亦十分难过。望你保重自身,莫要过于悲伤,伤了身子,想必……这也不是贵妃姐姐愿意看到的。”
她这话,也是说给凌不疑和凌风听的。
凌香抬起泪眼,看着江浸月,哽咽道:“多谢娘娘关怀……姑姑她……她之前还常跟我提起娘娘,说娘娘是宫里难得的明白人,让我多跟娘娘学习……”
这话更是勾起了无限伤心,她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江浸月心中微叹,取出自己的丝帕递给凌香,又看向凌不疑和凌风:“侯爷戍守边关,劳苦功高,凌少将军亦是年少有为,如今回京却是因为这般痛事……陛下已下旨严惩凶徒,柳氏一族罪有应得,也算是告慰贵妃姐姐在天之灵了。还望侯爷与少将军以国事为重,节哀珍重。”
她刻意强调了“凌少将军”, 凌风作为凌家继承人的身份。
凌不疑目光深沉地看了江浸月一眼,这位柔妃娘娘在扳倒柳氏一事中扮演的角色,他远在边关亦有耳闻。
他沉声道:“有劳娘娘挂心。陛下圣明,已还舍妹公道。凌家……感激不尽。”
他的话不多,但“感激”二字,已分量不轻。
这份感激,既是对皇帝,也隐约包含了对面这位看似柔弱的妃子。
凌风也低声道:“谢娘娘。”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情绪。
江浸月知道他们需要空间独处,并未久留,又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出了灵堂。
走出华阳宫,冰冷的雨雪扑面而来,她拢了拢衣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这深宫,埋葬了多少红颜,又沾染了多少无辜的鲜血?
凌贵妃不过是又一个牺牲品。
而她自己,在这条路上,又能走到几时?
发引之日,雪后初霁,阳光苍白无力地照耀着银装素裹的皇城。
送葬的队伍绵长而肃穆,白色的旌旗引路,僧侣道士诵经之声不绝于耳。
六十四名杠夫抬着巨大的棺椁,缓缓行进在清扫出通道的御街上。
皇室宗亲、文武百官按品级跟随其后,一片缟素。
楚天齐亲自至宫门送灵,他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那迤逦而行的白色队伍,神色复杂。
凌贵妃明媚鲜活的模样犹在眼前,如今却已天人永隔。
他对凌氏有愧疚,对柳氏有愤怒,更有一种身为帝王却无法护佑身边人的无力感。
江浸月与其他妃嫔一同在宫内指定的地方跪送。
她垂着头,听着那哀戚的乐声与诵经声渐行渐远,心中一片冰凉。
她看到队伍前列,凌风扶着重孝、几乎无法站立的凌香,凌不疑骑着马默默跟在灵柩旁,那挺拔的背影在素白的世界里,写满了沉痛、愤怒与一家之主必须承担的责任。
葬礼之后,凌不疑并未在京城过多停留,边关军务繁忙,他很快便辞别楚天齐,快马返回北境。
临行前,他再次入宫谢恩,并与凌风深谈了一次,将京中事宜与照顾妹妹的责任交给了已然成长的儿子。
凌家经此一事,与皇室的纽带似乎更复杂了一层,既有丧亲之痛,亦有君王主持公道的“恩情”,而凌风,也在这场家族巨变中,被迫迅速成熟。
凌贵妃的离去,如同在波澜壮阔的宫斗长卷中,抹去了一抹亮烈而独特的色彩。
华阳宫彻底空置下来,往日的热闹与鲜活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后宫的格局因她的死与皇后的废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暗流在新的平衡形成前,暂时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江浸月,在哀戚的氛围中,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这宫闱的残酷。
她站在关雎宫的窗前,望着庭中积雪渐渐消融,露出底下湿黑的泥土。春天终究会来,但有些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这个寒冷的冬末。
她抚摸着袖中那朵小小的白绒花,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