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墨。
客栈房间里,空气凝滞,压得人喘不过气。
九难师太那双冰冷刺骨、饱含杀意的眼睛,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废墟,毒针,警告……每一个细节,都像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
她为何在那里?她与青鸾,到底是什么关系?那句“青鸾的事,你也敢插手?”是承认,还是威胁?她警告自己远离沐剑声,是为了保护他,还是怕自己坏了她(或青鸾)的事?
谜团像滚雪球,越滚越大。而沐剑声的失踪,就是这雪球最核心、也最令人不安的部分。
找不到沐剑声,一切线索都可能断掉。方怡和沐剑屏那边,他无法交代。康熙那边,“调查沐案”的借口也快用到头了。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沐剑声的生死下落,是解开眼前这盘乱局的关键钥匙!
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飞快流逝。每一粒沙子的落下,都意味着危险逼近一步。
“不能再等了!”韦小宝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眼中布满了血丝,“就是把北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得把沐剑声那小子挖出来!”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
神龙教潜伏在京城的暗桩,像冬眠的蛇被惊醒,悄无声息地活动起来。他们渗透在酒楼、茶馆、赌场、妓院,甚至各个府邸的杂役房中,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与“沐”、“小公爷”、“南方来的贵公子”相关的只言片语。
苏荃也通过她当年在京城布下的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放出风声,重金悬赏沐剑声的消息。
甚至,韦小宝还硬着头皮,借着给建宁公主讲海外稀奇故事的机会,装作无意间提起:“公主殿下,您说这京城这么大,会不会有人能凭空消失了?就像沐王府那位小公爷,说来就来,说没就没了,连点影子都抓不着,真是奇了怪了。”
建宁公主歪着头,啃着苹果:“消失?那有什么奇怪的?肯定是得罪了皇兄,被秘秘密密抓起来关哪儿了呗!或者,被仇家绑了票,撕了票,扔乱葬岗喂狗了!”她说得轻松随意,仿佛在谈论天气。
韦小宝心里却是一沉。建宁的话,虽是孩童戏言,却未必不是一种可能。康熙?仇家?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沐剑声凶多吉少。
几天下来,各种零零碎碎的消息,像秋天的落叶,被风卷着,飘进了客栈。
有的说,曾有人在深夜的骡马市,见过一个形貌酷似沐剑声的年轻公子,披着斗篷,与几个行踪诡秘的汉子低声交谈,旋即分开,消失在暗巷里。
有的说,京西黑市最近流出几件前朝宫里的珍玩,来路不明,据说卖主就是个南方口音的年轻贵人,神色仓皇,要价极低,像是急着脱手。
还有更离奇的传言,说沐小公爷根本没进城,而是在城外就被一伙武功高强的黑衣人截住,一场恶斗,生死不明。也有人说,他其实是被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宗室贵胄“请”到了城外的秘密别院“做客”,实为软禁,看守如铜墙铁壁。
这些消息,来源模糊,互相矛盾,真伪难辨。往往双儿或神龙教众顺着线索追查下去,不是证人突然改口,就是线索莫名其妙地中断,仿佛有一块巨大的、无形的橡皮擦,在随时抹去沐剑声存在过的痕迹。
方怡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原本清冷的眸子,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忧虑。沐剑屏更是瘦了一圈,昔日红润的脸颊失去了血色,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往下掉。那强颜欢笑的模样,看得韦小宝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
他韦小宝贪财好色,怕死耍滑,但有一点,他认死理:答应过的事,拼了命也得做到。他既然答应了要护着沐家姐妹,要找到沐剑声,就不能这么糊弄过去。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康熙那边迟早要有个交代,青鸾在暗处虎视眈眈,九难师太态度不明,康亲王经书被盗的后遗症不知何时会爆发……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脚下的大地已经开始发烫。
这天傍晚,双儿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回来。她的脸色,是连日来少有的凝重,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微光。
“公子,有一条线,或许可以试试。”双儿的声音压得很低,“城南有个老掮客,人称‘金狐狸’,真名没人知道。此人专做偏门生意,消息极为灵通,据说京城里三教九流、黑白两道的隐秘事,很少有他不知道的。尤其是……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事。”
韦小宝眼睛一亮:“金狐狸?能找到他?”
双儿点点头,又摇摇头:“能找到中间人递话,但此人行踪诡秘,轻易不见生客。而且,他开口要价极高,消息也是真假混杂,据说……背景很复杂,和好几股势力都有牵扯。”
“背景复杂?”韦小宝眯起了眼睛,手指习惯性地敲着桌面,“和好几股势力有牵扯?包括……青鸾吗?”
“不确定。”双儿老实回答,“但传闻此人胆子极大,只要价钱合适,谁的生意都敢做,也谁都敢卖。风险……很大。”
风险大?韦小宝心里冷笑。他现在还怕风险吗?他已经是刀尖上跳舞了,再多一把刀,也没什么区别。关键是,这金狐狸,可能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知道沐剑声确切下落的人。哪怕是陷阱,他也得去踩一踩!总不能坐等着沐剑声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或者康熙的耐心耗尽,把他韦小宝也变成一具尸体!
“联系他!”韦小宝斩钉截铁,“不惜代价!约他见面!地方要够偏,够乱,够安全!”
“是!”双儿领命,再次消失在夜色中。
这一次,双儿去了更久。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带着一身疲惫和风尘回来。
“公子,联系上了。”双儿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通过三道中间人,才递上话。金狐狸同意见面,但条件很苛刻。”
“说!”
“时间,今晚子时。地点,城南‘忘忧居’茶馆,最里面的‘听雨’雅间。”双儿顿了顿,补充道,“忘忧居鱼龙混杂,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集散地,背后据说有官面上的背景。‘听雨’雅间在最角落,临着后巷,易于脱身,但也……易于设伏。”
“他只准公子带一个人进去。而且,要先付五百两黄金的‘定金’,不管消息有无,定金不退。消息若真,再付一千两。若假,分文不取,但定金照样不退。”
“五百两黄金?!”韦小宝倒吸一口凉气,这老狐狸,真是狮子大开口!这几乎是他目前能动用的所有流动钱财的一半!“他娘的,怎么不去抢!”
骂归骂,韦小宝心里清楚,这恰恰说明了金狐狸的“价值”。敢开这个价,要么是真有硬货,要么就是设好了局等着他往里跳。
“还有,”双儿继续道,“中间人传话,金狐狸说……他知道公子在找什么人,也知道公子惹了什么人。让公子想清楚,这浑水,值不值得趟。”
这话,像一盆冰水,从韦小宝头顶浇下。
金狐狸知道他在找沐剑声!还知道他惹了麻烦(很可能指青鸾甚至九难师太)!这说明什么?说明金狐狸的消息网,确实恐怖!也说明,沐剑声的失踪,牵扯的势力,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更危险!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是陷阱,人财两空,甚至把命搭上。
不去,沐剑声的线索可能就此彻底断绝,他韦小宝在京城将更加被动,沐家姐妹的希望也将彻底破灭。
韦小宝在房间里踱着步,像一头困兽。贪婪、恐惧、义气、算计……各种情绪在他心里激烈地搏斗着。
最终,他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赌徒般的狠厉光芒。
“去!为什么不去?老子倒要看看,这金狐狸是人是鬼!”
他看向苏荃和双儿:“苏姐姐,你留守,以防万一。双儿,你跟我去。我们再挑四个身手最好的弟兄,扮作茶客,散在忘忧居内外策应。”
“金子,给他!”韦小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老子今晚,就要会会这只成了精的老狐狸!”
夜色,再次降临。
今晚的月色,被浓云遮住,只有些许惨淡的光晕透下来。
韦小宝换上了一身绸缎长衫,粘上了两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扮作一个从南方来的、略带土气的暴发户商人。双儿则扮作他的贴身小厮,低眉顺眼,但眼神锐利如鹰。
五百两黄金,装在一个不起眼的木匣里,由双儿捧着。
忘忧居的招牌,在昏暗的灯笼光下,像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剑声踪迹渺,希望似乎出现了一线曙光,但前方是通向生路,还是更深的陷阱?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抬脚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鱼龙混杂的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