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割开了北京城上空的阴霾。
光线是惨白的，照在巍峨的城墙上，反射出坚硬而无情的光泽。护城河的水，浑浊不堪，缓缓流动，散发着沉闷的气息。
韦小宝换上了一身较为体面的太监总管服色，深蓝色的绸缎，绣着暗纹，衬得他少了几分市井气，多了几分宫里的规矩。但这身衣服，像一层枷锁，套在他身上，让他感觉浑身不自在。
双儿跟在他身边，也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侍女打扮，低眉顺眼，但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却藏着鹰隼般的警惕。两名精干的神龙教弟子扮作随从，抬着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
轿子穿过喧闹的街道。北京城，依旧是那个北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叫卖声，茶馆的说书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虚假的、浮于表面的繁华。
但韦小宝坐在轿子里，却能敏锐地感觉到，在这片繁华之下，涌动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暗流。巡逻的兵丁，眼神不再是懒散，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利，扫过每一个行人。人群中，似乎总有一些看似普通、但行动举止却异常协调的身影，他们的目光像探针，在搜寻着什么。一种无形的紧张感，像一张渐渐收紧的网，弥漫在空气里。
紫禁城，近了。
那高大的宫墙，朱红的宫门，熟悉的景象，此刻看在眼里，却像一头沉默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宫门前的侍卫，披甲执锐，肃立如雕像，眼神冰冷，不带一丝情感。
通报进去之后，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空气仿佛凝固了。那些来往的低阶太监和宫女，看到韦小宝，眼神里不再是以前的熟稔甚至巴结，而是多了几分探究，几分疏离，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韦小宝心中冷笑，消息传得真快，他这“神龙教主”的身份，看来在宫里已经不是秘密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面生的中年太监才慢悠悠地走出来，用尖细的嗓音拖长了调子道：“桂公公——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随咱家来吧。”
乾清宫西暖阁。
韦小宝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康熙处理最机密要务、接见最心腹臣工的地方。寻常的觐见，多在乾清宫正殿或者养心殿。选择在西暖阁，意味不言而喻——这是一次非公开的，极其重要的，甚至可能是决定命运的谈话。
穿过重重宫阙，走过熟悉的汉白玉台阶和漫长的回廊。琉璃瓦在惨白的阳光下闪烁，飞檐上的吻兽沉默地俯瞰着下方。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庄严肃穆，却又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西暖阁的门虚掩着。引路的太监在门口停下，低声道：“桂公公，请进吧，皇上在里面等着呢。”
韦小宝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对双儿使了个“在外面等候”的眼色，然后推门而入。
暖阁内，光线略显昏暗。上好的银霜炭在巨大的铜炉里无声地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混合着一种名贵龙涎香的淡淡气息。康熙皇帝玄烨，正坐在靠窗的御案后，低头批阅着奏章。他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看似随意，但眉宇间那股不怒自威、掌控一切的帝王气度，却比几年前更加深沉，更加迫人。他仿佛就是这紫禁城，这大清江山的心脏，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无数人的命运。
听到脚步声，康熙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韦小宝身上。那目光，看似温和，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冰冷，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韦小宝连忙上前几步，依足宫里的规矩，甩下马蹄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金砖地面，朗声道：“臣小桂子，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低着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背上，带着审视，带着压力，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康熙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小桂子，韦小宝，神龙教教主……朕应该怎么称呼你呢？起来回话吧。”
韦小宝心中凛然，康熙果然对他的底细一清二楚。他站起身，依旧垂手躬身，脸上堆起那种在宫里练就的、带着几分谄媚和惶恐的笑容：“皇上喜欢怎么叫都行！在皇上面前，小桂子永远都是皇上的奴才！托皇上洪福，奴才……奴才在海外还算过得去。就是……就是时常想念皇上，想念京城，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来伺候皇上。”
康熙放下手中的朱笔，端起旁边温着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浮叶，看似随意地问道：“听说你这次回来，路上不太平？还救了沐王府的两位郡主？”
来了！正戏开始了！韦小宝心弦瞬间绷紧。他连忙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用更加惶恐和愤慨的语气详细禀报了一遍。他极力渲染青鸾杀手的凶悍和诡异，描述沐剑屏姐妹的无助和可怜，重点强调了沐剑声在京城神秘失踪的蹊跷和严重性。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路见不平、忠君为国、时刻不忘维护朝廷体面的忠臣形象。
“……臣想着，沐王府毕竟是前明勋贵，在西南尚有威望，沐小公爷奉旨北上却在京畿重地失踪，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有损朝廷颜面，恐更被小人利用，滋生事端！故臣斗胆，想着先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擒拿元凶，也好为皇上分忧，彰显我大清律法威严！”他言辞恳切，甚至带着几分“义愤填膺”。
康熙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光滑的御案桌面，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不满。等韦小宝说完，他才缓缓道：“沐王府的事，朕已知晓。沐剑声失踪，确非小事，朕已命人暗中查访。你能仗义出手，保全郡主，避免事态扩大，很好。”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刚刚出鞘的利剑，直刺韦小宝心底：“不过，小桂子，你如今是神龙教主，身份不同往日。江湖恩怨，错综复杂，犹如沼泽，陷进去，便难以脱身。朕希望你……好自为之，莫要卷入太深，以免……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像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韦小宝心上。
韦小宝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忙躬身道：“皇上教诲的是！臣一定谨记于心！时刻不敢或忘！此次调查沐小公爷之事，也纯粹是想为朝廷分忧，绝不敢有丝毫私心杂念！待此事一有眉目，臣即刻回宫，听候皇上差遣，绝不敢再有延误！”他再次强调“为朝廷分忧”，以示恭顺和“无私”。
康熙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奏章上，仿佛刚才的话只是随口一提。但他接下来的问题，却让韦小宝的神经再次高度紧绷。
“神龙教……如今情形如何？洪安通死后，教中可还安稳？余孽是否肃清？”他开始询问神龙教的细节，问题一个接一个，看似闲聊，实则尖锐无比。教众如今有多少？主要分布在哪些海域？钱粮从何而来？与海外诸邦可有往来？教中如今是谁在主事？对朝廷是何态度？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钩子，试图撬开韦小宝的嘴，摸清他的底牌，掂量他真正的实力和威胁。
韦小宝心中警铃大作，知道这是康熙在摸他的底细，也是在试探他的忠诚。他打起十二分精神，脸上始终保持着恭敬甚至略带“受宠若惊”的笑容，回答得半真半假，虚实结合。该夸大时适当夸大（如强调教众对朝廷的恭顺，海外基业的“稳固”），该缩小时巧妙缩小（如模糊实际控制范围，淡化教内可能存在的派系纷争），该隐瞒时坚决隐瞒（如洪安通留下的秘密网络和那要命的《四十二章经》），言辞恳切，滴水不漏，却又显得坦诚无比。
“……蒙皇上洪福，神龙教内乱已平，如今上下齐心，谨守本分，只为朝廷守好海外门户，震慑宵小，绝无二心！”他再次刻意强调“为朝廷”，将神龙教定位成一支恭顺的“海外屏藩”。
君臣二人，一问一答，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机锋，凶险无比。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康熙偶尔敲击桌面的声音和韦小宝谨慎的回话声。韦小宝脸上堆着笑，后背的官服却已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他深知，眼前的小玄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一起摔跤、说悄悄话的少年天子了。他是真正的帝王，心思深沉如海，手段狠辣果决。这次重返紫禁城，第一关，就是在这位最“熟悉”的敌人面前，保住自己，也保住神龙教的秘密，不能露出丝毫破绽。
这场觐见，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漫长得像过了一年。最后，康熙似乎对韦小宝的回答还算满意（至少表面上是），脸上的线条略微柔和了一些，勉励了几句“忠心可嘉”、“好生办事”之类的套话，又赏赐了些宫里的糕点绸缎等物，便淡淡道：“跪安吧。朕……在宫中等你回来。”
“朕在宫中等你回来”。
这句话，听起来是期盼，但落在韦小宝耳中，却像一句冰冷的诅咒，带着不容抗拒的掌控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杀机。
“臣……叩谢皇上天恩！臣告退！”韦小宝再次跪下行礼，然后低着头，一步步倒退着出了西暖阁。
轻轻掩上房门，隔绝了那道令人窒息的目光。韦小宝站在廊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虚脱。
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康熙的试探绝不会停止，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会一直盯着他。而这座紫禁城，这座他曾经如鱼得水的宫殿，如今对他而言，已是真正的龙潭虎穴，步步杀机。
重返紫禁城，不是归家，是赴险。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