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了。
海天相接处，泛起鱼肚白，将墨色的海水染成一片沉郁的蓝。神龙岛上，血腥气尚未散尽，但喧嚣已止。教众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将尸体抬走，用水冲刷着石板上的血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总坛大殿后的一间静室。
烛火摇曳，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韦小宝屏退了所有侍卫，甚至连苏荃也暂时支开。此刻，静室里只有他和双儿。
双儿换了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裙，脸上的血污也已洗净，恢复了那份清秀绝俗的模样。她静静地站在一旁，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像一株含苞的青莲。只是，她的指尖，还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毕竟，昨夜是她第一次真正与人以命相搏。
韦小宝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把薄如蝉翼的暗金飞刀，目光却落在双儿身上，久久不语。
空气凝重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昨夜那双儿如同鬼魅般出现、以精妙剑法挡住刺客的身影，还清晰地印在韦小宝的脑海里。那绝不是普通丫鬟所能拥有的身手。疑问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他需要答案，现在就要。
“双儿，”韦小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力，“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双儿的身子轻轻颤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韦小宝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飞刀。烛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沉默，在静室中蔓延。只有海潮声，隐隐从窗外传来。
良久，双儿缓缓抬起头，望向韦小宝。她的眼神不再像平日那样低垂顺从，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悲伤，有坚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坦然。
“教主……”她轻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真的想知道吗？”
“想。”韦小宝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斩钉截铁。
双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
“奴婢……本不叫双儿。”她幽幽地道，声音飘忽，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奴婢本姓查，湖州乌程人士。”
“湖州？查家？”韦小宝心中一动，隐隐觉得这姓氏有些耳熟。
“是。”双儿转过身，眼中已泛起泪光，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家父……查继佐。”
查继佐！
韦小宝浑身一震！这个名字，他听陈近南师父提起过！那是康熙初年一桩惊天大案——“明史案”的主要牵连者之一！当时庄家（庄廷鑨）编纂《明史辑略》，被人告发其中有悖逆之言，掀起大狱，牵连极广，查继佐也因此下狱，家道中落……没想到，双儿竟然是查家的后人！
“明史案……”韦小宝喃喃道，看向双儿的目光充满了震惊和同情。那场大狱，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他虽未亲历，但也知道其惨烈。
双儿的泪水终于滑落，但她很快擦去，继续说道：“那时奴婢还小，家中突遭大变，父亲……蒙难，家产抄没，亲人离散……奴婢侥幸被家中一位忠仆拼死救出，流落江湖……后来，辗转被……被庄家少奶奶收留。”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深深的感激：“庄家与查家本是世交，少奶奶心善，怜我孤苦，对外只说是新买的丫鬟，取名双儿，实则待我如亲妹。她知我身负家仇，又恐我遭人迫害，便暗中请了高人，传授我武艺，让我有自保之力，也盼我有朝一日……能查明真相，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韦小宝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身上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和家族冤屈。湖州明史案，那是牵扯到文字、牵扯到前明、牵扯到朝廷忌讳的大案！难怪庄少奶奶将她藏得如此之深，难怪双儿身怀绝技却甘愿为婢。这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更是为了生存，为了那渺茫的复仇希望。
“庄家近来，也颇不太平。”双儿继续说道，语气转为凝重，“少奶奶说，似乎有一股不明的势力，在暗中打压庄家的生意，甚至……有几次，庄家的船队也遭遇了不明袭击，手法与之前劫掠的海盗有些相似，都带着……青鸾的标记。少奶奶担心，庄家可能也被盯上了，她自身难保，恐护不住我……恰好此次蒙教主相助，少奶奶觉得教主您……虽是神龙教主，但行事颇有侠义之风，与寻常魔教中人不同。故而，才将奴婢托付于教主，一是感念恩情，让奴婢有机会报答；二来，也是希望奴婢能在神龙教的庇护下，得一份平安，或许……或许将来还能有机会，借教主之力，查清昔日冤案……”
说到最后，双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确定和恳求。她看向韦小宝，眼神清澈，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过往的痛苦回忆，有对未来的迷茫，还有一丝……对眼前这个年轻教主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依赖。
韦小宝沉默了。
他仔细咀嚼着双儿的话。湖州查家之后，明史案遗孤，庄家庇护，传授武艺，青鸾打压，托庇神龙教……这一切，听起来合情合理，丝丝入扣。双儿的悲伤和坚韧，不像伪装。如果这是谎言，那这谎言也编织得太完美了。
但，正因为太完美，反而让韦小宝心中那点疑虑没有完全消散。青鸾为何要打压庄家？庄少奶奶为何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又将身负如此秘密的双儿送到自己身边？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然而，当他看到双儿那双含泪却倔强清澈的眼睛时，心却不由得软了下来。这种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失去了所有依靠、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人，才会有的眼神。就像他当年在扬州，眼睁睁看着母亲受辱却无能为力时一样。
他韦小宝，或许狡诈，或许贪婪，但内心深处，却始终保留着一份对弱者的同情，一份对“义气”的看重。双儿的遭遇，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部分。
“所以，”韦小宝站起身，走到双儿面前，目光直视着她，“你留在我身边，是为了报庄家的恩，也是为了……给你查家，寻一个公道？”
双儿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涌出：“奴婢不敢奢求教主为查家翻案，只求教主能给奴婢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奴婢愿追随教主，尽心竭力，万死不辞！查家冤情，奴婢会铭记在心，但绝不会连累教主！”
她的语气坚定而真诚。
韦小宝看着她，看了很久。终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双儿的肩膀。
“好了，别哭了。”他说，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惫懒，却带着一丝暖意，“什么查家双儿的，听着别扭。以后，你就叫双儿，是我韦小宝身边的人。只要有我韦小宝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至于你的仇……哼，老子最看不惯那些仗势欺人、搞文字狱的王八蛋！以后有机会，帮你查查便是！”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有真心接纳，也有市井混混惯有的吹牛夸大。但听在双儿耳中，却如同天籁。
“起来起来，”韦小宝将她扶起，“以后别动不动就跪。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他看着双儿破涕为笑的清丽面容，心中一动，忽然用一种很随意的口气说道：“还有，以后别叫我教主了，听着生分。叫我小宝就行。”
双儿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和不知所措：“这……这怎么可以？奴婢……”
“有什么不可以的？”韦小宝打断她，笑嘻嘻地道，“在扬州的时候，街坊邻居都这么叫我。听着顺耳。就这么定了！”
双儿看着韦小宝那看似玩世不恭、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称呼的改变，这是一种接纳，一种亲近，一种将她视为“自己人”的表示。她张了张嘴，那个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于带着一丝羞涩和郑重，轻轻地唤了出来：
“是……小宝。”
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韦小宝哈哈大笑，心情似乎一下子好了许多：“对嘛！这才对！”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静室内的气氛，也变得缓和了许多，甚至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情。
韦小宝心中的戒备，确实被双儿的坦诚和遭遇融化了大半。但那份属于韦小宝的、天生的多疑和狡黠，却并未完全消失。他只是将这份疑虑，深深地藏了起来。
接纳双儿，是福是祸？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身边多了一个或许能生死与共的伙伴，也卷入了一场更加深远、更加危险的恩怨纠葛之中。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层。
但更深处，依旧是茫茫未知。
而双儿这盏看似明亮的灯，究竟能照亮多远的路？
唯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