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金陵城在熹微的晨光中渐渐苏醒。街巷间,早起的贩夫走卒开始吆喝,车马声、人语声混杂,透着一股与昨夜腥风血雨截然不同的、属于市井的鲜活气息。然而,这表面的喧嚣之下,林昭月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巡逻的兵卒比往日多了不少,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过往行人,尤其是在靠近城门和主要街口的地方,盘查明显严格了许多。
她裹紧身上那件沾满泥污、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外衫,将兜帽拉得更低,几乎遮住大半张脸,混在入城的人流中,低着头,快步穿行。湿冷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浑身的酸痛和疲惫。但她不敢停歇,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找到济世堂,找到孙郎中!
怀中的那块鸳鸯帕如同烙铁般灼烫着她的胸口。那金线勾勒的血迹轮廓,是她窥见真相的唯一线索。孙郎中……他是萧烬的人,但似乎又超然于影卫司的杀伐之气,带着一种医者的仁厚与智者的通透。或许……他是眼下唯一可能、也唯一值得冒险一试的人选。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沿途小心翼翼的打听,她终于在南城一条相对僻静、却商铺林立的街巷尽头,看到了那块黑底金字的“济世堂”匾额。药铺门面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清晨时分,已有三两个病患在门前等候,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林昭月停在街角,远远观察着。药铺内,伙计正在擦拭柜台,一切如常,并无异样。她没有看到孙郎中的身影。是还没来?还是在后堂?
心跳不由得加快。进去吗?万一这是陷阱?万一孙郎中早已被控制?可若不去,这线索便断了……
正当她犹豫不决之际,药铺内帘掀动,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孙郎中!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布长衫,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正温和地与一位老妇说着药方注意事项。
看到孙郎中安然无恙,林昭月心中稍安。她深吸一口气,压了压狂跳的心,拉了拉兜帽,低着头,快步穿过街道,混在等候的病人中,走进了济世堂。
药铺内光线明亮,药香扑鼻。她刻意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孙郎中。他似乎并未注意到她,依旧专注地为病人诊脉开方,举止从容,与平日无异。
轮到她了。她走到诊案前,依旧低着头,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先生……我……我心口闷得慌,夜里总做噩梦,惊悸不安……”她伸出手腕,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道新鲜的划痕——是昨夜逃亡时被荆棘所伤。
孙郎中抬起眼,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又缓缓移到她被兜帽遮掩的脸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只是看待一个寻常病患,但林昭月却敏锐地捕捉到,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姑娘脉象浮紧,气血两亏,邪风入体,加之惊惧伤神,确是需好生调理。”孙郎中语气平和,一边说着,一边提笔蘸墨,在药方上写着,“老夫开一剂安神定惊、驱邪扶正的方子,姑娘按时服用,静养几日便好。”
他笔下不停,写出的却并非药方,而是几个极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林昭月心脏猛地一缩,屏住呼吸,凝神看去——
“速离!有眼线!”
五个字,如同五根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底!有眼线!这济世堂已被监视!孙郎中在警告她!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强作镇定,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先生。”
孙郎中已将那张写着警告的纸揉成一团,若无其事地丢入脚边的废纸篓,随即重新铺开一张新纸,开始写真正的药方,口中依旧温和地嘱咐着用药禁忌,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林昭月接过伙计包好的药包,付了铜钱,不敢再多留一刻,低着头,快步走出了济世堂。踏出门口的瞬间,她感觉后背如同被无数道冰冷的视线刺穿!
她不敢回头,沿着来路疾步而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果然有眼线!是谁的人?国师?还是萧烬对手下的其他势力?孙郎中冒险示警,说明情况已万分危急!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可去哪里?金陵城如今对她而言,已是天罗地网!
她拐入一条更狭窄的巷道,试图甩开可能的跟踪。然而,刚走出几步,前方巷口忽然闪出两个穿着普通布衣、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堵住了去路!她猛地回头,身后也不知何时出现了另外两人,封死了退路!
被包围了!
林昭月脸色瞬间惨白,握紧了袖中的银簪,背靠冰冷的墙壁,眼中闪过一丝绝望。对方有四个人,她孤身一人,体力耗尽,如何能敌?
“姑娘,请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汉子面无表情,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们是谁?”林昭月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主人想见姑娘一面。”汉子避而不答,向前逼近一步。
是国师!一定是国师的人!林昭月心中骇然!落入他手,必死无疑!
眼看对方伸手就要来抓她——
“住手!”
一声清冷的厉喝骤然响起!一道青色身影如疾风般从旁边屋顶掠下,剑光一闪,直取为首汉子的咽喉!
是青黛!她竟然找到了这里!她没死!
那汉子反应极快,侧身避过剑锋,反手抽刀格挡!“铛!”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姑娘快走!”青黛一边与那汉子缠斗,一边对林昭月急声喝道,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左臂似乎有伤,动作却依旧凌厉无比!
另外三名汉子见状,立刻围攻上来!
巷道狭窄,顿时陷入一片混战!刀光剑影,杀气弥漫!
林昭月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她一咬牙,趁着青黛暂时挡住敌人的间隙,转身向巷道另一端亡命狂奔!身后传来兵刃碰撞声和怒喝声,以及青黛一声压抑的闷哼!
她不敢回头,拼命地跑,泪水模糊了视线。青黛……她又救了她一次!可她还能撑多久?
冲出巷道,是另一条相对宽敞的街道。行人被这边的打斗惊动,纷纷避让,一片混乱。林昭月混入人群,试图借此摆脱追踪。然而,她很快发现,街道两侧,似乎有更多形迹可疑的人正在向她合围过来!对方布下了天罗地网!
她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鸟儿,无处可逃!绝望再次将她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辆看似普通的青篷马车,如同失控般,猛地从斜刺里冲入人群,车夫惊慌失措地大喊:“马惊了!快闪开!”
人群顿时大乱,惊叫声、躲避声四起!马车恰好冲散了那些合围过来的眼线,横在了林昭月与追兵之间!
车帘掀起一角,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传出:“上车!”
林昭月来不及多想,求生本能让她毫不犹豫地攀上马车,钻了进去!马车立刻调转方向,在混乱的人群中疾驰而去!
车厢内光线昏暗,林昭月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看向对面。车内坐着一个人,同样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谁?”她警惕地问道,手握银簪。
那人缓缓抬起头,拉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带着一丝无奈和复杂神色的脸——
竟然是那个护送她们来金陵、后来在鸡鸣寺为救她而生死不明的老船工?!他还活着?!
林昭月瞳孔骤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没死?!”
老船工,或者说,影卫司的老吴,苦笑一声,声音沙哑:“侥幸捡回一条命。姑娘,您太冲动了。王爷吩咐过,让您安心静养,您为何要私自外出,还来这济世堂?您可知,这里早已被‘那边’的人盯死了!”
林昭月心中一紧:“那边?是国师?”
老吴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王爷如今……处境艰难,分身乏术。国师在金陵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此番是铁了心要……唉。”他叹了口气,“姑娘,您现在必须立刻离开金陵!再留下去,太危险了!”
“离开?去哪里?”林昭月追问,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萧烬处境艰难?是因为她吗?还是因为那个“惊蛰计划”?
“王爷已有安排。”老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林昭月,“这里面有新的身份文牒和盘缠。马车会送您出城,到渡口,自有船接应,送您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又是离开!又是这种不由分说的“安排”!林昭月看着那锦囊,却没有接。她抬起头,直视着老吴的眼睛:“我不走。除非你告诉我,梅林血案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国师为何要杀萧玦?为何要处心积虑陷害萧烬?那块帕子上的血迹轮廓,又代表什么?”
老吴脸色微变,眼神闪烁,避开了她的目光:“姑娘,有些事,不知道对您更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王爷是为了保护您……”
“保护?”林昭月冷笑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悲凉,“把我像个物件一样藏来藏去,就是保护吗?让我像个傻子一样背负十年仇恨,就是保护吗?老吴,你告诉我,萧玦临死前,看的到底是谁?是不是国师?!”
老吴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恐惧?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却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重新低下头:“姑娘……恕老奴……不能言。”
他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萧玦的死,果然与国师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他亲手所为!
巨大的冲击让林昭月几乎窒息。她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真相就在眼前,却被一层无形的壁垒死死挡住!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个颠簸,停了下来。车外传来车夫紧张的声音:“吴爷,前面有官兵设卡盘查!过不去了!”
老吴脸色一变,掀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前方路口果然有官兵设障,正在逐一检查过往车辆行人,气氛紧张。
“绕路!”老吴沉声道。
“绕不了!其他路口也被封了!”车夫的声音带着绝望。
林昭月的心沉到了谷底。是冲她来的!国师的动作好快!
老吴脸色阴沉,迅速权衡利弊,猛地将锦囊塞进林昭月手中,低声道:“姑娘,来不及出城了!您拿着这个,找个地方躲起来!记住,千万不要回之前的住处!也不要相信任何人!等风头过去……再说!”
说完,他不等林昭月反应,猛地推开另一侧车门,将她推了出去!“快走!”
林昭月踉跄着跌出马车,落在一条堆满杂物的后巷中。马车立刻加速,驶向另一个方向,试图引开追兵。
她蜷缩在杂物堆后,看着马车远去,心中一片冰冷和茫然。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前路被封,追兵四起,她该去哪里?又能相信谁?
她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锦囊,和怀中那块更加灼烫的鸳鸯帕。
真相的碎片似乎触手可及,却隔着血与火的深渊。而她,已孤身立于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