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是被拉扯的胶质，在狭窄的石室里缓慢而黏稠地流动。
每一秒都伴随着身后通道深处隐约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嘶吼与摩擦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陈寻的结论像一块冰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需要密码或者特定的序列才能打开。”
林怀安靠着冰冷的石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幽蓝碎片。冰凉的触感下，一丝微弱的温热固执地存在着。
碎片的光芒稳定地指向铁门，却沉默着不再提供更多线索。
口袋里的归序也异常安静，只有偶尔极其轻微的蠕动，提醒着林怀安祂的存在，以及那份无形的共同承担的压力。
他能感觉到胸口那熟悉的闷痛正在随着身后威胁的临近而逐渐加剧，像是有个看不见的拳头在缓慢收紧。
阿雅闭着眼，眉头紧锁，几乎要将自己缩成一团，嘴唇无声地翕动，试图从记忆的角落里挖掘出那些褪色画室里被忽略的符号。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红痕。
老周则像一头困兽，焦躁地在有限的空地里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在石地上发出闷响，每一步都带着无处发泄的怒火。
他时不时用阴沉的眼神扫一眼地上昏迷的刀子，又或者狠狠瞪向那扇纹丝不动的铁门，嘴里低声咒骂着模糊不清的脏话。
“妈的……妈的！”老周终于忍不住，低吼出声，猛地抬脚踹在铁门上。
咚的一声闷响回荡在石室，铁门依旧沉默，反倒是他自己震得脚底发麻，龇牙咧嘴地吸了口气。
“这鬼东西！那些怪物快追上来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通道深处传来的嘶吼声骤然清晰了几分，甚至能听到某种利物刮擦石壁的令人牙酸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紧不慢的残忍，仿佛猎手在戏弄即将到手的猎物。
陈寻猛地站直身体，短刃已然出鞘，眼神锐利地看向来时的黑暗通道。
“准备迎敌。”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像冰冷的钢钉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老周，守住通道口！阿雅，尽量想办法！林怀安，这门……”
她的目光落在林怀安身上，带着询问，也带着最后的期望。
那目光里有信任，但更多的是一种背水一战的沉重。
林怀安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口那令人不安的闷痛。他站直身体，走向那复杂的机械拼图。
“我再试试。”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但还算稳定。
他凑近那些布满锈迹和灰尘的齿轮与滑块，幽蓝碎片的光芒照亮了局部细节。
手指拂过冰冷的金属，上面模糊的刻痕在光下显得更加神秘难辨。
阿雅说的褪色画室的符号，他毫无印象。
他拥有的，是另一种东西，一种几乎被他遗忘在时光角落里的东西。
记忆如同被触动的书页，哗啦啦地翻动。
一本被他藏在箱子最底层，封面严重磨损，纸页泛黄酥脆，里面画满了各种奇奇怪怪机关构造和解说图的旧书。
那是他小时候在外婆家的阁楼上找到的，曾经一度痴迷，照着上面的图样用木片和铁丝做过不少失败的小玩意儿，弄得满手都是木刺和胶水。
后来年纪渐长，觉得那是孩童不切实际的玩意，便将其束之高阁，几乎遗忘在积尘之中。
此刻，面对这布满锈迹仿佛与时代脱节的古老机关，书页上那些用粗糙线条绘制的图形和那些关于榫卯联动齿轮咬合重锤平衡的原理说明，如同沉渣泛起，在他脑海里变得异常清晰。
他甚至能回忆起某一页角落里有外婆用娟秀字迹写下的旁注，关于某个小技巧。
“这个结构……”林怀安喃喃自语，眼神逐渐变得专注，外界的声音似乎被屏蔽了一些。
他忽略掉那些完全不认识的奇异符号，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机械本身的结构逻辑上。
“看起来复杂，但核心……核心好像是‘三重连环锁’的一种变体，或者说是改良……”他回忆着书上的描述，手指虚点着几个关键的齿轮节点和滑块位置。
“需要按照特定顺序，解除三层互锁，每一层解除后，下一层的机关才会显露……顺序错了，或者力道不对，可能会触发内置的销钉或者更麻烦的倒刺机关……”
“你说啥？什么三重四重的？”老周一边紧张地盯着通道方向，那刮擦声越来越近了，一边不耐烦地吼道，打断了他的思绪，“能打开就行！管它什么原理！快动手！它们要来了！”
通道深处的黑暗中，晃动的扭曲影子已经清晰可见，腥臭的气味率先涌了进来，浓郁得让人作呕。
“它们来了！”陈寻低喝，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稳稳挡在了通道入口前，短刃在幽蓝光芒和可能从门缝透出的微光映照下，泛起冷冽的光泽。
她的站位巧妙地封住了大部分进攻角度。
“老周！左翼！”
“知道了！真他妈晦气！”老周啐了一口，吐沫星子混着石室的灰尘，他握紧了他那根已经有些弯曲的钢筋，与陈寻并肩而立，像两尊即将迎接汹涌浪潮的礁石。
阿雅也紧张地站了起来，手不自觉地在身上摸索，似乎想找点能当武器的东西。
最终只摸到一支看起来挺结实的金属笔，她紧紧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发抖。
林怀安强迫自己忽略身后那几乎能感受到的带着湿气的呼吸声，将全部精神如同拧螺丝一样拧紧在眼前的机械上。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那是高度集中精神试图精细控制肌肉时的自然反应。
他按照脑海中初步推断的顺序，小心翼翼地去推动第一个他认为可能是起点的滑块。
“咔……”一声轻微的带着严重锈涩感的响动，像是垂死老人的骨骼摩擦。
滑块极其艰难地移动了一小段微不足道的距离，然后就死死卡住了，纹丝不动。
不对。
林怀安心头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不是这个顺序？还是力道不对？或者这个滑块根本就是个误导性的陷阱？
书里好像提到过一些机关会设置假起点……
就在这时，一只体型较小动作更快的雾怪猛地从通道阴影里窜出。
它形似被剥皮的猎犬，四肢着地，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只有那张布满层层利齿的巨口和闪烁着纯粹恶意猩红光芒的双眼清晰可见，直扑陈寻下盘。
陈寻眼神一凝，不退反进，侧身避过那迅捷扑击的同时，短刃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得毫厘不差地刺入雾怪相对脆弱的脖颈连接处，手腕巧妙地一拧一挑。
黑红色浓稠的污血瞬间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林怀安附近的石壁上，那雾怪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嚎，摔在地上剧烈抽搐，腥臭味骤然浓烈。
但这一下如同打开了某种闸门，更多的雾怪压抑着的嘶吼变成了狂暴的咆哮，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狭窄的通道中拥挤着涌出。
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扭曲的人形带着利爪，有的如同多足昆虫，但无一例外都散发着浓烈的恶意和对生者的憎恨。
“挡住它们！别让它们冲进来！”
陈寻厉声道，声音在突然爆发的混乱中依然清晰，短刃在她手中划出一道道简洁致命的银亮弧线，将冲在最前面的两只雾怪逼退，其中一只的爪子被她齐腕削断，发出刺耳尖叫。
老周怒吼着，也不再保留，钢筋抡圆了带着风声砸过去，势大力沉，直接将一只试图从侧面绕过陈寻的雾怪的头颅砸得凹陷下去，发出令人牙酸的骨裂声，粘稠的液体爆开。
但更多的怪物踩着同伴的尸体前仆后继，它们似乎没有恐惧，只有毁灭的本能。
石室内瞬间被令人窒息的腥臭和疯狂的嘶吼填满。
战斗的声音，金属碰撞血肉的声音，怪物濒死时发出的怪异哀嚎，共同交织成一首绝望的交响乐，剧烈地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林怀安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身后的战斗声响让他心神不宁，仿佛有根针在不断刺着他的后背。
手指下的机械装置更是冰冷坚硬，带着锈蚀的粗糙感，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徒劳和缓慢。
口袋里的归序似乎感受到了他越来越剧烈的焦躁情绪，那微弱的光晕开始不稳定地波动起来，像接触不良的灯泡，同时传递出一丝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安抚意味，试图平复他的精神。
“别急……别乱……不能乱……”林怀安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口袋里那个不安的光团说。
他闭上眼睛，再次深呼吸，努力将身后的喧嚣和腥风血雨想象成遥远的背景噪音。
《民间机巧杂谈》上那些用粗糙线条绘制的图示再次浮现在他脑海，旁边还有外婆用娟秀字迹写下的注释……
“机巧之物，心静则明，力猛则废……”
心静则明。
他再次伸手，这次没有直接再去硬推那个卡住的滑块，而是转变思路，开始用指关节轻轻敲击那几个不同的齿轮和滑块，侧耳倾听它们发出的细微声响差异，感受其锈蚀的程度和内部可能存在的空隙与卡滞点。
他的动作变得轻柔而富有试探性，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雅蜷缩在靠近铁门的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看着林怀安专注而紧绷的侧脸和那不断在复杂机械上试探移动的手指，又看看在通道口与越来越多的雾怪浴血奋战的陈寻和老周，急得眼圈都红了，却毫无办法。
她帮不上任何忙，无论是前方残酷的白刃战还是后方烧脑的机关破解。
她的目光绝望地在那布满符号的机械装置上扫过，那些扭曲的线条和图案在她焦急的眼中几乎要旋转起来。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与特定星辰图案以奇异方式结合的符号，猛地触动了她的某根记忆神经，让她脑中灵光一闪。
“林怀安！”阿雅突然喊道，声音在嘈杂的战斗声中显得有些尖锐变形。
“那个！那个像三颗星星被一个弯钩连起来的符号！我在画室看到过，它就在一面掉漆的墙壁角落里，旁边刻着……刻着好像是‘三’！是用刀尖或者什么尖锐的东西浅浅刻上去的，很不显眼！”
林怀安猛地睁开眼，看向阿雅手指颤抖着指向的位置。
那是一个他之前完全忽略的细节，一直被当作无意义的装饰花纹。
他不懂这些符号背后可能代表的深意，但如果阿雅的记忆没错，这个符号关联着数字“三”……
“第一个关键点可能是三？”林怀安迅速将这个信息与脑海中的机械结构对应，目光锁定在可能关联第三顺序或者需要旋转三圈的一组齿轮上。
他放弃之前卡住的滑块，尝试性地，用一种特定的角度和巧劲，而不是蛮力，扳动了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辅助传动的不起眼小齿轮。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突兀地响起。
与之联动的一组稍大的齿轮仿佛从沉睡中苏醒，轻轻转动了半圈，发出了沉闷的摩擦声，随即露出了后面隐藏的一个之前完全被遮挡住的黄铜色卡榫。
有效！第一步走通了！
林怀安精神大振，一直紧绷的脸上几乎要露出一丝笑容。
阿雅也看到了那显露出来的新结构，捂住嘴，眼中闪动着混合着惊喜和希望的泪光。
“干得漂亮！再快点！”老周百忙之中吼了一嗓子，带着喘息的粗气，随即又被一只手臂化作骨刃的雾怪扑到近前。
他怒吼着用钢筋死死抵住怪物劈砍下来的骨刃，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火星四溅，腥臭的唾液从怪物口中滴落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臂上。
陈寻的呼吸也略微变得急促，她的动作依旧凌厉精准，每一刀都直奔要害，高效而致命，但雾怪的数量似乎不见减少，反而因为血腥味的刺激更加狂躁。
这样下去，体力被耗光是迟早的事。
她的肩膀之前被划破的地方，鲜血已经浸湿了一小片衣物，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林怀安，加快速度！”
有了第一步的成功验证，林怀安的信心增加了不少，思路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开始高速运转大脑，结合《民间机巧杂谈》里那些基础的机关原理和阿雅在一旁紧张观察下，偶尔提供的关于其他符号可能对应的数字或顺序的碎片信息，他的手指开始变得飞快而稳定，在复杂的机械上操作起来，像是在演奏一件生锈的乐器。
推动，旋转，回拉，卡入……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仿佛曾经在某个午后，对着那本旧书演练过无数次。
幽蓝碎片在他手中散发着稳定的光芒，似乎也在为他的每一次成功操作而无声地鼓舞。
口袋里的归序彻底安静下来，那微弱而温暖的光晕仿佛与林怀安此刻专注而平稳的呼吸同频共振，给予着他无声的支持。
第二层互锁解除！
又一组更加复杂的齿轮和连杆机构发出了连续几声欢快的咔哒声，滑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最内层，也是最核心的机关部分。
几个排列奇特的金属模块和一个需要特殊钥匙或者特定序列才能转动的轴心。
然而，身后的压力也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越来越大。
老周的手臂之前被划开的那道口子正在不断渗血，将他半条袖子都染成了暗红色，他骂骂咧咧地，动作却因此而变得更加凶狠不要命，完全是一副以伤换命的打法。
陈寻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她的闪避空间被不断压缩，短刃挥舞的速度和力量不得不再次提升，刀光织成一片密集的网，但网上已经开始出现破绽，她的腰间又多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快点啊！真他妈要顶不住了！”
老周嘶吼着，一钢筋带着风声砸碎了一只形如巨型蜈蚣的雾怪的前半截身体，粘液四溅，却被另一只从侧面阴影里突然窜出的带着尖啸声的小型飞行雾怪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不醒像破布娃娃一样躺在地上的刀子，不知是被这激烈的战斗喧嚣和濒死的危机感惊醒，还是回光返照，他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眼缝。
视线模糊晃动，但他恰好看到，就在老周身形不稳露出巨大空档的瞬间，一只一直潜伏在通道顶部，如同壁虎般倒挂着的雾怪，悄无声息地松开了爪子，张开那布满螺旋利齿的大口，如同一道灰色闪电，直扑老周毫无防护的后颈。
“老……周……”刀子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微弱的警告，但他自己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
千钧一发之际，陈寻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这致命的偷袭。
她没有丝毫犹豫，手腕猛地一抖，那柄沾满粘稠污血的短刃竟然脱手飞出，如同真正的闪电般划过昏暗的空间，精准得不可思议地钉入了那只空中扑下的雾怪唯一的弱点。
那只闪烁着红光的独眼。
“吱——！”雾怪发出了前所未有凄厉刺耳的惨嚎，身体在空中剧烈扭曲，摔落在地疯狂翻滚。
但陈寻也因此失去了她最主要的武器。
面对几乎同时从正面挥舞着骨质巨爪拍来的另一只强壮雾怪，她只能凭借惊人的反应速度侧身勉强避开锋芒。
那带着倒钩的利爪堪堪擦过她的肩胛骨外侧，带走了一小片皮肉，鲜血瞬间涌出，在她背后的衣物上迅速晕开一大片深色痕迹。
“陈寻！”阿雅发出了带着哭腔的惊叫，几乎要冲过去。
林怀安听到了身后这惊心动魄的变故，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但他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只剩下最后一步！
最后一道最关键的锁！
现在放弃，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的锈迹里。精神高度集中到了极致，外界的一切仿佛都瞬间变得模糊，变成了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眼前这最后几个需要以特定序列和方式归位的金属模块，以及那个看似是最终钥匙的中央轴。
按照阿雅提供的模糊信息，自己对外婆那本书的理解和之前成功步骤反推出来的逻辑，最后一个关键点，在于一个需要同时按下两个带有螺旋纹路的对称滑块，再逆时针旋转那根看似装饰性实则关乎全局的中央轴……
就是现在！没有时间再犹豫和检查了！
林怀安双手如同绷紧的弹簧般同时动作，精准地按下那两个锈迹斑斑的螺旋滑块，感受到它们陷入凹槽的轻微震动，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逆时针狠狠旋转那根中央轴。
“嘎吱……嘎吱……嘎嘣！”
锈蚀到极致的机关发出了令人极度不安的呻吟和仿佛要断裂的脆响，一丝金属碎屑从咬合处崩落。
通道口，失去武器的陈寻徒手格开一只雾怪的袭击，手肘重重砸在怪物的喉骨位置，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她的手臂也因此被怪物身上的尖刺划出了更深的伤口，鲜血直流。
老周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钢筋挡在她身前，用自己的身体构筑最后一道防线，身上又添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给——我——开！”林怀安从牙缝里挤出低吼，额头脖颈青筋暴起，将所有残存的力量和对生的渴望全部灌注在紧绷的手腕上，做最后的角力。
“咔哒！”
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如同天籁般从铁门内部清晰地传来，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
紧接着，是沉重的、仿佛积攒了数百年尘埃与时光的机关开始缓缓运转的轰鸣声。
轰隆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