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收回目光，走廊里压抑的啜泣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像粘稠的潮水般涌来，将他从短暂的策略性思考中拖回冰冷的现实。
那些人虽然暂时退去，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因这次短暂而屈辱的冲突而更加浓重，像铁锈一样挂在每个人的呼吸里。
人们蜷缩在角落或倚靠着剥落的墙壁，眼神惊惶如同受惊的鸟雀，不仅警惕着阴影中可能扑出的非人威胁，更彼此提防，猜忌着身边刚刚共患难的人是否会为了一线生机而将自己推出去。
“不能待在这里。”林怀安的声音不高，却像小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寻和状态异常的吴茫身上。
“他们很可能还会回来，或者有别的‘邻居’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胸口的印记持续传来一种令人不安的悸动，提醒着他危险的迫近。
他的视线投向走廊左侧一处更加幽深的岔口。
那里的光线仿佛被什么吞噬了，只剩下昏沉一片，隐约传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爪牙在摩擦粗糙的水泥表面，又像是充满恶意的窃窃私语。
根据先前遭遇的经验推断，那片区域很可能盘踞着不止一个衍生怪物。
以现在这支士气低落、人人带伤、且大部分人手无寸铁的队伍状态，硬闯过去无异于自杀。
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悄然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想到了归序。
归序似乎对特定物品，特别是那些承载着强烈情感、记忆或独特信息的物件，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收集欲，并且极度注重物品的“完整性”。
更关键的是，任何阻碍他进行“收集”的行为或存在，似乎都会触发他的“清理”机制。
林怀安的手指下意识地探入贴身口袋，触碰到一本边缘已微微磨损的小册子。
那是那本科普杂志的精选摘要册。
它的厚度不过一指，却是祖父留下的，纸张间密密麻麻布满了老人家严谨又略带飞扬的笔迹，记录着他对星辰宇宙的思索与惊叹。
这东西对他而言极其珍贵。
但此刻，在生存的天平上，它或许能成为一件关键的工具，一个诱饵。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空气，冰冷的决心压下了内心的波澜。
赌一把吧。
“在这里等我一下，保持警惕。”他转向陈寻和吴茫，语气刻意放得平缓，不希望引起周围其他幸存者过度的注意和恐慌。
陈寻闻言，只是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那双惯常凝结着戾气与浓重悲伤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反对。
她轻微地点了下头，下颌线绷紧，握着那枚塑料发卡的手指收紧，身体的重心已然调整，像一头蓄势待发的母豹，更加警惕地戒备着四周可能出现的威胁，尤其是那群人离开的方向。
旁边的吴茫则依旧处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手中那块温润诡异的白色“惘”牌所吞噬，对外界的反应迟钝得像隔了一层毛玻璃。
林怀安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那条传来不祥窸窣声的昏暗走廊入口。
每靠近一步，周遭的空气就变得愈发阴冷黏腻，仿佛能渗入骨髓。
胸口的印记传递出的那沉闷的压迫感也逐渐加重，变成一种带着针刺感的警告，疯狂提醒着他前方的极度危险。
他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那里的昏暗，隐约能看到数道不成形的扭曲淡薄阴影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蠕动缠绕着，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嫉妒与恶意。
就是这里了。不能再靠近。
他没有丝毫犹豫，从口袋里掏出那本摘要册。
指尖在粗糙的封面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仿佛能感受到祖父留下的温度与期许。
然后，他手腕猛地一抖，用力将小册子朝着走廊深处那些阴影最为浓稠的区域抛了过去。
小册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在距离阴影不到半米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啪”声。
动作完成，林怀安毫不留恋，立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退回陈寻和吴茫身边，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敲打得又重又快。
这是在玩火，甚至是在悬崖边蒙眼舞蹈。
如果归序没有出现，或者他对这本册子不感兴趣，又或者他出现了却无法应对那里的怪物，甚至他的“清理”方式波及到自己这边……
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万劫不复。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走廊深处的窸窣声在那本册子落地后，突兀地停顿了一瞬，紧接着，一种更加阴冷且充满实质恶意的气息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甚至压过了印记的警告。
那里的怪物显然发现了那本突然闯入它们领地的异物。那散发着微弱却极其独特的“信息”与“情感”气息对它们而言，或许是极致的诱惑，也可能是必须摧毁的异常。
就在林怀安几乎要断定计划失败，准备思考下一步该如何硬闯时，周遭的空气骤然发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变化。
那是一种扭曲感。
仿佛空间本身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攥紧又揉捏，然后又勉强恢复原状，留下了看不见的褶皱与伤痕。
没有声音，没有炫目的光影，但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心悸与战栗。
像是渺小的昆虫突然被来自更高维度的视线无意间扫过，一种冰冷的绝对的强大感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下一刻，在那个昏暗走廊的入口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浮现。
是归序。
祂依旧是那副对周围活生生的人类完全漠视的样子，仿佛他们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祂那双幽深得非人的目光，跨越了空间，精准地锁定了走廊深处，那本落在扭曲阴影旁的小册子。
至于近在咫尺、刚刚投出诱饵的林怀安，以及他身边的陈寻和吴茫，归序似乎完全没有感知到。
或者说，感知到了，但其存在优先级远低于他的目标物。
走廊里的怪物被这突然闯入的散发着绝对“秩序”与“混乱”矛盾气息的存在彻底激怒了。
或许是出于领地意识，或许是本能地想要守护刚刚发现的“新玩具”，又或许仅仅是出于对这种更高存在的纯粹憎恶。
数道扭曲的阴影骤然从黑暗中暴起，它们不再保持模糊的形态，而是凝聚成带着尖锐恶意的矛刺状，无声却迅疾无比地射向归序。
所过之处，连那本就昏沉的光线都仿佛被污染和吞噬，变得愈发黯淡。
归序的反应则简单直接，甚至透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粗暴。
面对这足以让任何幸存者瞬间崩溃的诡异攻击，祂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可以被称之为防御或攻击的姿态。
仅仅是朝着那些汹涌扑来的饱含恶意的阴影，祂抬了抬手。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对冲的轰鸣，更没有绚烂刺目的光影效果。
那些扑向他的阴影，在距离他尚有数米远的地方，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绝对光滑的膜所阻挡、包裹、然后抹除。
它们并非被击散或蒸发，而是被强行擦去了。
似是在一瞬间，它们扭曲、崩解、分解为最原始的毫无意义的虚无，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声音，没有能量残留，仿佛从未存在过。
整个过程快得超乎想象，寂静得令人心脏冻结。
清理掉这些微不足道的障碍，归序这才迈开脚步，如同闲庭信步般走入走廊深处。
祂来到那本小册子旁边，弯腰，将册子捡了起来。
祂仔细地拂去封面那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甚至轻轻捻过书页的边缘，检查是否有卷折或损伤，确认其“完整性”得到保持后，才将其郑重地收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祂像是完成了一项日常的、却又至关重要的工作，身影没有丝毫停留，再次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般模糊变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空气，彻底消失不见。
从祂出现到祂离开，整个过程可能不到十秒钟。
走廊深处，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和那阴冷黏腻的恶意气息，已然彻底消失，只留下一片死寂。
那个区域的威胁，被以一种超越理解的方式临时清空了。
林怀安缓缓地吐出一口憋在胸腔许久的浊气，感觉到后背的衣物早已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计划成功了，通道被强行打开。
他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陈寻。
她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转回了身，目光先是落在归序消失的地方，那空无一物的空气似乎仍残留着令人心悸的波动，随后，她的视线转向林怀安。
那双总是被戾气和深重悲伤所覆盖的眼睛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掠过一丝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不是惊讶，也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极度锐利的审视和冰冷的权衡。
她似乎完全看懂了林怀安刚才那番看似冒险举动的真实意图，并且正在以她自己的方式，飞速评估着这种行为的巨大风险背后所隐藏的可怕潜力。
林怀安没有试图开口解释什么，只是迎着她的目光，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传递出“暂时安全”和“无需多问”的讯息。
周围的幸存者们大多还处于茫然和极致的惊恐之中。
他们可能根本没看清那短暂瞬间发生了什么，只感觉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心悸，然后那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走廊就变得死一般寂静。
只有少数几个感知较为敏锐的人，似乎隐约捕捉到了什么，他们看向林怀安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的希冀。
“走这边，暂时应该安全了。”林怀安压下心中翻腾的各种情绪，语气强制性地恢复冷静，抬手指向那条刚刚经历了无声“清理”，此刻显得异常空洞安静的走廊。
他没有丝毫迟疑，率先迈步向前走去。
陈寻默不作声地紧随其后，她的姿态依旧紧绷，握着发卡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吴茫眨了眨眼，似乎从那片空洞的迷雾中稍微挣脱出来一点，本能地意识到环境发生了变化，也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跟了上去。
剩下的幸存者们面面相觑。
最终，大部分人也选择跌跌撞撞地跟上这唯一看似出现了希望的方向。
队伍沉默地在死寂中快速穿行，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脚步匆忙，仿佛生怕走慢一步，那片被短暂“净化”的区域就会立刻被更恐怖的东西重新填满。
危机看似暂时解除，通道已然打开。
但林怀安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
归序是一把无法掌控甚至无法理解的双刃剑，每一次使用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
而这座诡异的大楼里，像那群人那样有组织有目的的威胁，其危险性和麻烦程度，恐怕远在那些依照本能行事的诡异“邻居”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