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岱云团队的工作室陷入了罕见的低气压。首次LRA实地测试的成功数据,与那份揭示“K7频段耦合”及“偏移角加速”的报告并排显示在中央屏幕上,形成刺目的对比。成功的喜悦早已被沉重的忧虑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场关于“修改还是保留”的激烈技术辩论。
“K7频段是‘动态梯度微调’算法的核心载体,”负责算法设计的首席规则工程师指着频谱分析图,声音沙哑而疲惫,“正是通过这个频段内毫秒级的相位和振幅调整,LRA才能实现节点δ模型中描述的‘精妙负压平衡’,而非粗放的压制或对抗。如果我们为了规避耦合而调整甚至移除这个频段……”
他调出了模拟结果。修改后的LRA模型,其稳定效率曲线出现了陡峭的下跌。在同样的能量输入下,对“涟漪-3”这类规则脆弱点的稳定效果预估将下降40%-60%,并且维持稳定所需的能耗将上升近一倍。更糟糕的是,稳定性下降会导致被锚定区域出现更高概率的“规则抖动”——一种在小范围内的、快速的规则强度波动,虽然可能不会立刻引发乱流,但长期来看会加剧结构疲劳,甚至可能成为新的脆弱点起源。
“这意味着,”沈岱云接过话头,面色凝重,“如果我们采用修改方案,要达成全球范围规则脆弱点的有效控制,我们需要部署的LRA数量、维护成本以及对规则优化网络造成的额外负载,都将呈几何级数增长。以我们目前的资源和技术储备……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不修改呢?”另一位资深物理学家反问道,他调出了“织网者”关于洪流偏移角加速的分析,“0.001度的增量,发生在单次、小规模的LRA测试期间。如果我们大规模部署,哪怕每个LRA只贡献万分之一的偏移倾向,累积效应会是什么?我们会不会像一群在沉睡巨龙身上不断轻挠的蚂蚁,最终把它彻底惹恼,调转方向直奔我们而来?更别提那个被意外激活的‘识别机制’和现在新发现的‘秩序兴趣模块’!”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这是一个典型的“技术-风险”两难困境。追求技术的最高效率,就要承担吸引未知高等存在关注、甚至可能引发灾难性后果的风险;选择规避风险,则意味着技术效果大打折扣,可能无法应对迫在眉睫的全球规则脆弱化危机,同样是死路一条。
“有没有可能……‘伪装’或‘动态规避’?”一位年轻的规则编码员怯生生地提出设想,“比如,让K7频段的信号特征随机化、或加密,让洪流的识别机制无法锁定其固定模式?或者,只在绝对必要时启动K7频段的高精度模式,大部分时间使用降级但安全的通用模式?”
这个想法引发了一阵讨论。但经过初步模拟,结论并不乐观。规则信号的随机化或加密本身就会引入额外的能量消耗和系统复杂性,且可能影响负压场的稳定性。而动态切换模式则可能导致锚定效果的周期性波动,同样不利于长期稳定。
技术上的捷径似乎不存在。他们必须做出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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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阿莱克西的静室内,另一场更为凶险的“拉锯战”正在苏锦的守护下悄然进行。
经历了LRA测试时那惊心动魄的“化身锚点”与随之而来的“掌控欲”暴走,阿莱克西在恢复后,没有选择退缩,反而主动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近乎自虐的训练方案。
“碎片对‘掌控感’有反应,对‘技术’也有兴趣。”阿莱克西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中透着一种经过淬炼的坚定,“我们不能一味压制它的冲动,那只会让它在下一次被触发时更狂暴。也许……我们可以尝试‘引导’和‘约束’。”
他的计划是:在苏锦“心镜”之力和林晚太初之力构建的绝对安全屏障内,主动在意识中“回放”LRA运行时那种精妙的规则掌控感。但这一次,不是被动沉浸,而是主动地、有意识地将祭司碎片对“掌控”的渴望,与勘探员本体对“技术原理”的理性分析结合起来。他要尝试引导碎片,将那种想要“定义秩序”、“固化规则”的冰冷冲动,转化为对“负压锚定技术如何实现稳定”这一纯粹技术问题的、逻辑严密的“分析欲”。
这无疑是在刀尖上跳舞,在冰层裂隙边缘试探。
第一次尝试几乎以失败告终。当阿莱克西在意识中小心翼翼地触碰到那种“掌控感”的边缘时,祭司碎片立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活跃起来,冰冷的“秩序重塑”欲望汹涌而至,几乎瞬间就要淹没他理性的堤坝。苏锦不得不立刻介入,强行将他的意识拉回,代价是阿莱克西剧烈的头痛和精神恍惚。
但他们没有放弃。在苏锦的帮助下,阿莱克西学会了更精细的“意识分层”技巧。他将自己的意识想象成一个拥有多重防火墙的操作系统:最核心的“管理员权限”(本我意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开放一个受严格监控的“沙盒环境”,用于承载和观察祭司碎片的波动;而接触“掌控感”这类高危信息时,则通过预设的、充满理性分析框架的“过滤程序”来进行。
第二次、第三次……尝试的过程依然伴随着风险与痛苦。阿莱克西时常感到意识被撕裂,冰冷的逻辑与温暖的意志在脑海中交锋。但渐渐的,变化开始出现。
在某次训练中,当阿莱克西再次于“沙盒”中模拟LRA的负压场效应时,祭司碎片那股狂暴的“秩序重塑”冲动,在触及到由他预设的、关于“梯度计算”、“能量效率比”、“长期稳定性模拟”等一系列技术分析框架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凝滞”。仿佛一头猛兽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由复杂公式和逻辑链条构成的透明墙壁。
紧接着,碎片冰冷波动的“色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种纯粹的、充满破坏欲的“掌控渴望”并未消失,但其边缘,开始衍生出一缕缕极其细小的、带着探究意味的“逻辑触角”。这些“触角”尝试去解析阿莱克西预设的那些技术框架,仿佛在评估这种“通过精妙计算达成稳定”的方式,与它自身所理解的“通过绝对静默达成秩序”,在效率和“秩序纯度”上的优劣。
“它在‘思考’……用它的方式,”苏锦通过“心镜”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变化,既感到惊讶又充满警惕,“它开始将‘技术’作为一种可分析的‘变量’纳入其逻辑体系。这可能是好的开始,但也可能意味着,它正在学习如何更‘高效’地运用其力量,或者……寻找我们技术体系中的弱点。”
阿莱克西则感觉自己在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拔河比赛。他必须时刻保持最高度的警惕和意志集中,才能确保“管理员权限”不被侵蚀,“过滤程序”不被绕过。每一次训练都耗尽心力,但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让他对体内这份危险力量的理解和控制,多了一分把握。
这场内心的博弈,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外部的任何技术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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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部的危机,随着“织网者”网络持续不断的数据挖掘,正呈现出更加复杂的维度。
在深化对洪流内部规则结构的分析后,“织网者”确认了另一个此前被忽略的模块存在。这个模块的规则特征与“疑似织梦者识别机制”不同,它更加隐晦、底层,其活跃信号通常淹没在洪流庞大的能量背景辐射中,极难分离。然而,通过对LRA实验期间海量数据的反复筛查和模式匹配,“织网者”成功捕捉到了它的“苏醒”痕迹。
这个新模块,似乎对“高效秩序化操作”本身——即,任何能够以较低能耗、较高精度实现局部或大范围规则稳定的技术性活动——存在一种基础层面的“兴趣”或“响应阈值”。在LRA释放负压场、特别是K7频段进行精密调制的时段,这个模块的活跃度同样出现了微弱但可测量的提升,虽然幅度远低于“识别机制”的峰值,但其提升的持续性更强,甚至在实验结束后仍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余波”。
“这不像是对特定目标(如织梦者遗产)的识别,”墨菲斯分析着“织网者”传回的模块特征报告,“更像是一种……对‘秩序化技术应用’的普遍性‘监测’或‘评估’。洪流,或者其背后的驱动系统,可能在无意识或有意识地‘收集’或‘评估’其所接触到的、不同形式的秩序技术。”
这个发现让洪流的威胁形象变得更加诡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可能被特定信号(织梦者或终末之息)吸引或触发的盲目力量,更像是一个携带着多种古老“传感器”和“评估程序”的、漫无目的游荡的“技术采集器”或“系统评估终端”。它的“兴趣”可能非常广泛,而地球文明掌握的LRA技术,恰好落入了它的某个“采集范畴”。
“记录者-7”对于这些新发现,依旧保持着它那令人费解的沉默。信标传输的数据流平稳如常,仿佛对δ扇区边缘愈发诡异和危险的局势视而不见。这种沉默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沉重的压力,迫使基地必须依靠自己,在有限的信息和巨大的风险中做出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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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方压力汇聚之下,江澜最终主持召开了最高决策会议。
在听取了技术、风险、阿莱克西状态以及洪流新模块的全部汇报后,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与权衡,他做出了决定:
“LRA技术是我们目前应对规则脆弱性最有效的武器,不能因噎废食。但安全必须是第一前提。”
他看向沈岱云:“团队集中力量,研究‘降级但安全’的LRA通用模式方案。目标是在可接受的效率损失范围内(初步设定为较原始设计下降不超过25%),彻底消除或极大弱化K7频段与洪流机制的耦合可能性。这是我们的底线方案,必须尽快拿出可部署的原型。”
“同时,”他转向墨菲斯和战略分析团队,“基于‘织网者’对新模块的发现,重新评估所有已知的、我们已使用或计划使用的规则技术(包括结构涟漪、意识编程等),分析它们是否也存在被洪流‘监测’或‘评估’的风险。建立技术风险评级体系。”
“阿莱克西的训练,”江澜的目光落到苏锦和阿莱克西(通过视频连线)身上,“必须在确保绝对安全的前提下继续。目标是加深理解,争取主动,但绝不允许再出现失控风险。苏锦,你有权在任何时候单方面中止训练。”
“最后,关于节点δ和洪流轨迹。继续通过‘织网者’进行被动观测,避免任何主动刺激。但要做好最坏情况的预案:如果洪流最终偏移至对节点δ构成直接威胁,甚至波及我们,我们需要有什么样的应对和撤离方案。”
决定做出,方向明确,但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他们选择了一条更保守、但也可能更漫长的道路——牺牲一部分技术的锋芒,换取生存的空间。而阿莱克西与体内碎片的博弈,以及洪流那逐渐显露的、对“秩序技术”的诡异兴趣,都预示着这场在陌生苍穹下的生存之战,其复杂与艰险程度,远超最初的想象。
技术的光芒被套上了安全的枷锁,内心的恶魔被尝试以逻辑驯服,而远方游荡的巨影,则睁开了更多看不见的“眼睛”。生存的代价,正在变得愈发清晰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