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巴蜀巫禋
第二部：鲁班秘传
第7章：《青鸾西来》
(起)
接下来的几日，成都府渐渐从庙会的余韵中彻底苏醒，恢复了往日里那种浸润在秋雨与茶香中的慵懒步调。校园里关于老图书馆的怪谈，随着“修缮工程”的结束以及再无异常发生，也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般，迅速消散在学子们新的课业与趣闻之中。
方圆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留在那间僻静的宿舍里。他需要时间消化此次成都之行的收获，以及应对那悄然滋生的变数。
首要之事，便是研读老木匠所赠的《灵枢营造法式》残卷。
这卷古老的帛书所载的内容，确实远超寻常工匠的认知范畴。开篇并非具体技艺，而是阐述“物性”与“地脉”相合的至高道理，强调“造物非徒具其形，更需蕴其神，通其灵”。其后所载的，也并非简单的建筑图纸，而是一种将阵法、符箓、机关巧妙融入土木结构之中的系统法门。
其中有借助特定石材布局，引动地气形成“小型聚灵阵”或“辟邪阵”的法子；有雕刻特殊木纹符咒，使梁柱门窗具备预警、守护甚至反击邪祟入侵的“活性”技巧；更有甚者，涉及如何利用山川走势、水流方向，构建规模宏大的“地脉锁龙局”或是“引灵通幽阵”的玄奥理念，虽多为残缺构想，却已展现出惊世骇俗的格局。
方圆沉浸其中，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鲁班秘术与道家符箓阵法虽路径不同，但追求的皆是天人合一、借助自然之力的至高境界。许多原本在道家理论中略显抽象的概念，在这帛书中却以极其具象、可操作的“营造法式”呈现出来，让他对“势”、“场”、“能量流转”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他隐隐感觉，若能将这些鲁班秘传的精髓，与自身真武道法、山河社稷图之力融会贯通，必将使他的守护手段更加丰富、更加防不胜防。
然而，研读带来的欣喜，并不能完全掩盖他内心的隐忧。
那源自“诅器”记忆碎片中的血腥祭司影像，以及苏奶奶关于“黑巫觋”与张角可能存在关联的推断，如同两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心底。每当夜深人静，他凝神内视，都能感觉到识海深处，那被剑魂镇压的张角心魔，似乎因此又多了一丝活性，一种冰冷而暴戾的意念，如同深渊下的低语，时刻试图侵蚀他的道心。
他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心神去压制、去炼化这份源自前世的业障。这使得他参悟《灵枢营造法式》的进程，无形中慢了许多。
此外，苏奶奶那句“根源未断”的警示，也让他无法真正安心。图书馆的危机虽解，但“黑巫觋”的阴影却如同悬顶之剑，尤其是指向了情况不明、神秘莫测的湘西之地。他深知，自己与那片土地的缘分，恐怕不会就此终结。
(承)
就在方圆闭门潜修的第四日下午，一阵沉稳而略带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静思。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陈青鸾。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改良旗袍搭配短款外套，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风尘之色，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段紧张的旅程。她的目光锐利如常，但在看到开门的方向圆时，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果然如此”的了然。
“方先生，别来无恙。”陈青鸾开口，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冷静与直接，“我刚从渝城（重庆）及川北几个据点回来，听闻了些……有趣的消息。关于那栋老图书馆的‘修缮’，以及其间可能发生的一些……超出工程学解释的现象。我想，方先生或许能为我解惑。”
她的话语虽未点明，但意思已不言而喻。她所属的那个隐秘部门，显然有着自己的信息渠道，即便未能窥得全貌，也必然察觉到了图书馆事件中的不寻常之处。
方圆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侧身将她让进屋内：“陈工程师请进。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协助解决了一些古建养护上的疑难杂症罢了，不值一提。”
陈青鸾走进这间充满书卷气息的简陋宿舍，目光迅速而专业地扫过书桌上摊开的古籍和那卷略显突兀的古老帛书（方圆在她进门时已自然合上），并未深究，而是直接切入主题：“方先生过谦了。我查阅了施工记录和部分学生的‘病情’追踪，发现所有异常现象的消退，与你们那晚所谓的‘关键构件嵌入’时间点高度吻合。这绝非巧合，也非寻常‘瘴气’理论可以解释。”
她顿了顿，直视着方圆的眼睛，语气带着探究：“我并非迂腐不化之人。在金陵，我已见识过‘势’与‘地脉’的力量。此次事件，恐怕涉及更深层次的……能量扰动，甚至可能关乎……‘公共安全’的特殊范畴。我希望了解真相，这有助于我们……更全面地评估潜在风险。”
方圆看着她眼中那摒弃了成见、纯粹寻求真相与负责的态度，知道无法再简单搪塞。他沉吟片刻，决定透露部分实情，毕竟陈青鸾代表的官方力量，在某些时候或许能提供意想不到的助力。
“陈工程师明察秋毫。”方圆请她坐下，斟上一杯清茶，缓缓道，“那图书馆下方，确实并非简单的‘瘴气’。而是埋藏了一件年代久远的……‘不祥之物’，其散发的气息，能侵扰心神，放大恐惧。我与一位精通古建修复的老匠人合作，寻得至阳材料，以其为核心重塑梁柱结构，方将那物件的负面影响隔绝、净化。”
他略去了“诅器”、“怨灵”、“黑巫觋”等过于惊世骇俗的细节，用了相对易于理解的表述。
陈青鸾听得极其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不祥之物’……能量隔绝与净化……这已近乎我所了解的某些‘异常物品收容’案例。”她抬起眼，目光锐利，“方先生，你可知此类‘物品’的源头？是偶发个案，还是……有其历史脉络甚至组织背景？据我所知，在川北我们刚刚挫败的一次敌特破坏行动中，也发现了类似利用环境能量制造混乱的迹象，虽手法粗浅，但原理……”
她的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确——她怀疑图书馆事件并非孤立，可能与更广泛的势力活动有关。
方圆心中凛然，没想到陈青鸾在川北也有类似发现。这似乎进一步印证了苏奶奶关于“根源未断”的预警。
“其源头……颇为古老，牵扯甚广。”方圆选择性地说道，“学生亦只是窥得一角，目前尚难断定是否为有组织的活动。但此类隐患，确实不容小觑。”
陈青鸾点了点头，神色更加凝重：“我明白了。感谢方先生的坦诚。”她沉默片刻，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提醒，“方先生，你非常人，所行之事亦非常事。如今时局动荡，各方势力鱼龙混杂，即便心怀善意，也需谨言慎行，注意……保全自身。有些力量，并非现阶段的科学或常规手段所能应对，亦非……所有人都能理解与接受。”
她这番话，既是善意的提醒，也隐约透露出她所在层面所面临的一些限制与潜在风险。
(转)
就在这时，宿舍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是轻快而熟悉的。
“方先生！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后山崖壁下面居然有这么大一丛……”苏半夏清脆的声音随着推门的动作传来，当她看到屋内坐着的陈青鸾时，声音戛然而止。
她手里捧着一把沾着泥土、却灵气盎然的草药，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看着屋内气质干练、与她平日所见截然不同的陈青鸾，眨了眨大眼睛，一时间不知该进该退。
陈青鸾也看到了苏半夏，她的目光在少女那充满山野灵气的脸庞和手中的草药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对着方圆微微颔首：“方先生有客，我便不打扰了。今日所言，还望先生放在心上。若有新的发现，或需……官方层面的协助，可通过老地方联系我。”
她站起身，举止干脆利落，对着苏半夏也礼貌性地微微点头，便径直离开了宿舍，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半夏这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走进来将草药放在桌上，好奇地问：“方先生，那位姐姐是谁呀？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一位致力于用科学守护这片土地的朋友。”方圆简单解释了一句，目光落在苏半夏带来的草药上，那是几株品相极佳的“九死还魂草”，生于悬崖峭壁，极为难得，有稳固神魂、抵御外邪之效，正是他目前所需。
“半夏，多谢你了，这些草药正是时候。”方圆心中温暖，感激道。
苏半夏见他喜欢，脸上立刻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刚才的拘谨一扫而空：“先生喜欢就好！我奶奶说了，先生心神消耗大，这些草药正好能用上。”她顿了顿，脸上又露出一丝忧虑，“不过……先生，我奶奶她……她这两天身体好像不太舒服，总是咳嗽，夜里也睡不安稳。我有点担心……”
方圆闻言，眉头微蹙。苏奶奶年事已高，前番为图书馆之事耗费心神，又提及湘西祖地忧思过甚，恐怕是积劳成疾，引发了旧恙。
“走，我随你去看看。”方圆当即起身。于情于理，他都该前去探望。
再次来到苏家小院，气氛与上次来时已有所不同。院中的草药似乎也蔫了几分，堂屋内飘散着淡淡的药味。苏奶奶靠在火塘边的躺椅上，盖着薄毯，脸色比前几日苍白了许多，不时发出低沉的咳嗽声，气息也显得有些微弱。
“奶奶，方先生来看您了。”苏半夏连忙上前，替奶奶掖了掖毯角。
苏奶奶睁开有些浑浊的眼睛，看到方圆，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方圆轻轻按住。
“老人家不必多礼，安心静养。”方圆在榻边坐下，手指看似无意地搭上苏奶奶的手腕，一丝温和的真炁悄然渡入，探查其身体状况。
情况不容乐观。老人家的身体本就如同风中残烛，五脏元气亏损严重，尤其是心脉与肺经，郁结着一股难以化开的沉疴与忧思之气，非寻常药石所能轻易奏效。这不仅仅是身体的疾病，更是常年积劳、心神损耗过度所致。
“老了……不中用了……”苏奶奶喘息着，摇了摇头，看着方圆，眼神中带着一丝歉然，“本想……再多帮先生……参详些……关于‘黑巫觋’的旧事……奈何……”
“奶奶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苏半夏眼圈微红，紧紧握着奶奶的手。
方圆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金黄、散发着浓郁药香的丹丸。这是他师父玄苦老僧当年赐下的保命灵丹“小还丹”，数量极少，蕴含精纯生机，对固本培元、吊命续气有奇效。
“老人家，将此丹服下，或可缓解一二。”方圆将丹药递给苏半夏，示意她喂奶奶服下。
苏奶奶似乎识得此丹珍贵，想要推辞，但在方圆坚定的目光和苏半夏的劝说下，最终还是就着温水服了下去。
丹药入腹，不过片刻，苏奶奶的脸上便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咳嗽稍止，气息也平稳了许多，精神明显见好。她看着方圆，眼中充满了感激，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了却最后心愿般的释然。
“先生……大恩……”她喘息稍定，目光却转向了一旁担忧的苏半夏，眼神变得无比柔和与不舍，又带着一丝决绝，“半夏……这孩子……就……托付给先生了……”
她紧紧抓住方圆的手，枯瘦的手指传递着最后的力量与恳求：“带她……回湘西……找到……祖祠……查明……‘黑巫觋’……是否……真的……死灰复燃……她……是钥匙……”
话音未落，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手缓缓滑落，眼睛缓缓闭上，呼吸变得悠长而微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那粒“小还丹”的药力，正在全力滋养她枯竭的身体，但能否让她真正康复，仍是未知之数。
“奶奶！”苏半夏泪如雨下，伏在奶奶身边，肩膀微微耸动。
方圆站在原地，看着沉睡的苏奶奶，又看了看悲痛无助的苏半夏，心中沉甸甸的。苏奶奶的话，如同最后的遗言，将照顾苏半夏、探寻湘西“黑巫觋”之谜的重担，正式交到了他的手中。
“钥匙”？苏半夏是解开什么谜团的“钥匙”？
(合)
安抚好情绪激动的苏半夏，并确认苏奶奶暂时无性命之忧后，方圆心情沉重地返回了学校。
夜色再次笼罩成都。他独自站在宿舍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手中摩挲着那卷《灵枢营造法式》冰冷的帛书。
成都之事，已了，亦未了。
图书馆的危机解除，与老木匠、陈青鸾建立了新的联系，获得了鲁班秘传，这都是“了”。
但张角心魔因“黑巫觋”线索而躁动，苏奶奶病重托孤，湘西之谜如同巨大的阴影迫近，这便是“未了”。
陈青鸾带来的关于川北敌特利用能量作案的消息，更是佐证了动荡时局下，各种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牛鬼蛇神，都开始蠢蠢欲动。
他不能再停留在成都了。
苏奶奶的身体状况，需要更安静的环境和或许只有湘西祖地方能找到的特定药物治疗。探寻“黑巫觋”的真相，关乎他自身的心魔与守护的职责，也关乎苏奶奶的心愿。于公于私，湘西之行，都已刻不容缓。
他展开信纸，开始书写。一封是给老木匠的辞行信，感谢其赠书之情，并约定日后有缘再见。另一封，则是留给陈青鸾的，置于约定的联络点，只简单告知自己因故需离开成都，前往西南方向，若有关乎“异常能量”或“黑巫觋”的新发现，可设法联系。
做完这一切，他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灵枢营造法式》残卷与那盛放着苏半夏发丝的玉盒小心收好。目光最后扫过这间短暂的栖身之所，再无留恋。
第二天一早，天光未亮，细雨再次淅淅沥沥地落下。
方圆撑着一把油纸伞，来到了苏家小院。苏半夏早已收拾好一个小小的包袱，站在院门口等候，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换上了一身便于出远门的深色布衣裤，乌黑的长辫子盘在脑后，显得利落了不少。
“方先生，我们走吧。”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奶奶昨晚醒了一会儿，她说……她知道我们要走，让我们不用担心她，她吃了先生的药，感觉好多了，会等着我们回来的。”
方圆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在雨幕中寂静的木屋，仿佛能感受到屋内老人那深沉的目光与祝福。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轻轻说了一个字：
“走。”
两人一伞，踏着湿滑的泥泞小路，离开了苏家坡，离开了成都府，身影渐渐消失在通往西南方向的、被烟雨笼罩的官道尽头。
雨丝如织，前途未卜。
等待他们的，是崇山峻岭，是苗彝异域，是那隐藏在历史迷雾与诡异传说下的、关乎上古邪派“黑巫觋”的惊天秘密。
而命运的齿轮，已然在雨中，缓缓转向了那片神秘而未知的土地——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