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夜，是能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苏清月帐篷内那点微弱的炭火，早已熄灭多时，只余下一点暗红的灰烬，如同她此刻死寂的心，偶尔被钻入帐篷的寒风吹起几点星火，旋即又归于暗淡。
她维持着那个站在透气孔前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绾发的白玉簪在黑暗中泛着幽冷的光，与她苍白的面容相互映衬，如同古墓中走出的玉像，没有一丝活气。
“愿卿安康，永世不见。”
“兄，元曜字。”
那十个字，连同落款，如同淬了剧毒的冰刺，深深扎入她脑海，反复凌迟。每一个字的笔画，都带着他笔迹特有的风骨，也带着那股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近乎心死成灰的平静。
绝笔信。
这三个字，毫无预兆地窜入她的意识，带来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
他这是什么意思？交代后事吗？在为……赴死做准备？
这个认知，像是一道惊雷，劈开了她连日来用麻木和冰冷筑起的重重壁垒，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为什么？
是因为战场上的伤？还是……因为他觉得，在这“永世不见”的结局已定，在这国仇家恨、兄妹孽缘的重压之下，活着，已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折磨？
不……不该是这样的……
她以为她恨他，恨到愿意与他永世不见，恨到宁愿他死在自己眼前。
可当“死亡”这个可能性，如此清晰地、以这样一种方式摆在她面前时，那股瞬间攫住她心脏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恐慌与剧痛，远超恨意！
她猛地转过身，踉跄着扑到行军榻边，那里放着她简单的行囊。她颤抖着手，从最底层翻出一面边缘已经磨损、映照人影都有些模糊的铜镜。
她强迫自己，看向镜中。
铜镜里，映出一张瘦削、苍白、写满疲惫与风霜的脸。头发被那支白玉簪一丝不苟地绾着，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整齐。而最刺眼的，是眉心那道极其细微的、颜色略浅的月牙旧疤。
那道疤……
“你看看这道疤！你还记得吗？！这是你七岁那年！为了替我挡下叛军刺客淬了毒的暗器，被划伤的！是你！是你苏清月，为我元曜挡下的！”
他嘶吼着承认身份时，那痛苦绝望到扭曲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
那道疤，是他们之间无法磨灭的、早于所有欺骗与伤害的联结。是那个会在她受欺负时挡在她身前、会偷偷给她藏糕点、会笨拙地哄她开心的……哥哥，存在的证明。
她一直以为，自己恨的是他的欺骗，是他的利用，是他间接害死了阿卯。
可直到此刻，直到意识到他可能选择用死亡来终结这一切时，她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她恨的，或许从来不是他这个人。
她恨的是这荒唐的命运，是这乱世施加在他们身上的、无法挣脱的枷锁！恨的是他们明明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却要因为身份、因为立场、因为那些肮脏的算计与仇恨，走到手足相残、恩断义绝的地步！
他若死了，阿卯的仇，找谁报？她这满腔的恨意与痛苦，又该指向何方？
他若死了，这世间，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带着这无法言说的身世，带着这永世无法解脱的孽缘，孤独地、行尸走肉般地……活下去？
不！
她不允许！
她苏清月，从罪臣之女到北朝细作，从金丝雀到战场督军，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她可以恨他，可以与他刀兵相见，甚至可以亲手杀了他为阿卯报仇！
但唯独不能是……他以这样一种方式，独自离开！
“呵……”她看着镜中自己眉心的疤，看着那双重新燃起灼人火焰的眼眸，唇边缓缓勾起一抹极冷、极厉、却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弧度。
她猛地将铜镜扣在榻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指尖，死死掐住掌心，直到那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指尖。
她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帐篷的阻隔，穿透了漆黑的夜色，直直射向南方，射向那座此刻不知正酝酿着何等风暴的灞水关，射向那个自以为可以独自承担一切、安排好后事便慷慨赴死的……混蛋！
她的声音，在冰冷死寂的帐篷内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裹挟着滔天的愤怒、不甘，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执念：
“陆停云，”
她顿了顿，念出这个曾经代表着欺骗与温柔、如今却只剩下复杂痛楚的名字，语气冰冷如刀。
“你想一个人当英雄？”
她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混合着恨意、痛楚，以及一种绝不让他如愿的、近乎偏执的决绝。
“休想！”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猛地转身，不再有任何迟疑。她迅速将自己那身北朝督军的服饰整理好，将那支白玉簪更稳固地簪入发髻，仿佛那是她的战盔。然后，她一把抓起放在榻边的、作为督军信物的那枚小小的青铜令牌，紧紧攥在手心。
她需要力量。需要能够介入南方那场战局、能够阻止他做傻事的力量。
而这支北朝偏师，就是她目前唯一能借用的筹码。尽管身份低微，但她凭借着之前的几次准确判断和冷硬作风，已在这支军队中积累了一些无形的威信，尤其是在中下层军官之中。
她掀开帐篷帘布，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她衣袂翻飞，发丝舞动，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沉寂的营地，最终落向了中军主将大帐的方向。
夜色深沉，前路未卜。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停留于此，沉溺于个人的恨与痛之中。
无论是因为那未报的血仇，还是因为那无法割舍的、扭曲的羁绊，抑或是……仅仅因为，她苏清月，绝不允许他就这样轻易地、独自去死！
这盘由命运、由家国、由他们共同执棋又共同深陷的棋局，还未到终局。
他休想，一个人提前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