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最深沉的黑暗笼罩着大地。
破庙前的空气却并未因修士的到来而凝固，反而被一股更加灼热的气息搅动。
数百名坊市百姓手持着最简陋的祭品——粗糙的纸马，缺口的土碗，燃烧了一半的残香，沉默地站在那里。
他们没有溃散，没有惊慌，竟自发地围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像一道道血肉筑成的堤坝，将那尊平平无奇的泥像死死护在中央。
云层之上，玉衡子负手而立，身后十二名金丹真人与三位元婴老祖气息如渊，联袂而成的威压仿佛一座无形巨山，从九天之上轰然压下！
“咔嚓——”破庙前的青石板地应声龟裂，蛛网般的裂纹向着四面八方蔓延，一直延伸到百姓们的脚下。
可那一道道人墙，竟无一人后退半步。
玉衡子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倔强的脸，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如寒冬玄冰：“尔等凡夫，执迷不悟，竟奉妖物为神明，此乃不赦之罪！”
话音未落，他身侧一名性情最是火爆的金丹真人已然不耐，抬手便是一道赤红色的符箓掷出。
“敕！”符箓在空中轰然自燃，化作一道丈许长的火舌，其上符文流转，散发着足以焚烧魂魄的恐怖气息。
这正是玄门酷烈手段之一，焚灵符！
目标，直指泥像的面门！
人群中发出一片惊呼，几个胆小的已经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那庇佑了他们数日的“纸仙”化为焦土。
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那尊静立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泥像，紧闭的双目之中，竟毫无征兆地亮起两点微弱的金芒。
紧接着，在没有任何外力驱动下，它那粗糙的泥塑右臂竟缓缓抬起。
不是格挡，也不是反击，而是以一种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坚定的姿态，一指点向苍穹！
与此同时，坊市深处，陈九的院落中。
他静立于槐树之下，面色平静地咬破了自己的右手中指。
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丝的精血滚落，被他屈指一弹，没入脚下大地。
“以我之血，为尔等之桥。灵域，香火，贯通！”
刹那间，他广袤的识海中，一道冰冷的提示音清晰浮现：“神格代行·群体共鸣已激活。可令信众所愿凝为‘民愿之盾’。代价：宿主一日寿元。”
陈九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轻声低语，仿佛在对那万千信众，又仿佛在对自己说：“这一击，不是我来挡。是他们……自己不肯倒下。”
他的话音仿佛一道无声的敕令。
就在焚灵符即将触及泥像的瞬间，坊市之内，一盏、十盏、百盏、千盏灯火，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亮起！
万家灯火，灿若星河！
无数早已准备好的纸马在各家各户的火盆中被点燃，化作缕缕青烟，那并非普通的烟气，而是一股股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愿力。
万千愿力如涓涓细流，破窗而出，穿街过巷，最终如百川归海，疯狂涌向破庙！
嗡——！
一道璀璨的金光以泥像为中心轰然炸开！
那光芒并不刺眼，反而无比温和。
光芒之中，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浮现，有老叟，有妇人，有稚童……他们全都保持着一个姿势——跪拜。
成千上万个跪拜的虚影层层叠叠，交织辉映，竟在泥像周身凝成了一道厚实而又半透明的金色屏障！
“轰！！！”
焚灵符狠狠撞在金色光幕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足以焚毁魂魄的烈焰，竟如同撞上了万仞神山，不仅未能寸进，反而被一股更加磅礴的力量猛然弹回！
恐怖的反噬之力席卷而来，出手的那名金丹真人闷哼一声，身形巨震，竟被硬生生震得在空中倒退了三步，脸色一阵煞白！
高空之上，玉衡子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道由无数人影构成的屏障，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这……这不是术法！这是……人心？！”
人心，如何能硬撼仙家真火？！
院落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白蹄，那双纯粹的银色眼眸中清晰地映出了庙前的全部战局。
陈九的声音平静地在它心底响起：“灯奴，放出三十阴工，换上纸仙面，从人群后方绕过去，扰乱他们的阵脚。”
话音刚落，院中地面一道裂隙无声张开，幽光闪烁间，三十道漆黑的身影悄然潜出。
它们身上披着破碎的泥片作为甲胄，脸上戴着与泥像一般无二的纸仙面具，手中则握着枯败的树枝作为兵刃，行动间悄无声息，仿佛融入了黑暗的影子。
这三十名阴工如鬼魅般穿行于百姓自发组成的人墙缝隙之后，对那些正道修士而言，他们的正前方是坚不可摧的民愿之盾，是神迹，而他们的后方，则是来自幽冥的骚扰。
一名玄门弟子正手捏法诀，准备施展下一个符术，冷不防脚踝一紧，竟被一截从地底钻出的枯枝绊倒，法诀顿时中断。
另一名金丹真人正欲祭出法宝，忽然感觉脖颈后阴风阵阵，他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张似笑非笑的纸仙面具，那空洞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
这一惊非同小可，心神失守之下，体内灵力瞬间错乱，竟反伤了自身经脉！
一时之间，吹灭符火的，低语扰乱灵台的，制造幻象的……三十名阴工如三十把无形的尖刀，将十二金丹组成的阵型搅得一团糟。
墨生所化的毛笔，在书案上自行悬浮，笔尖流淌着微光，一行行小字自动浮现：“点化之灵‘阴工’扰敌，阵营功德+50。”“民愿凝盾，反哺宿主，寿元代价抵消半日。”
陈九悠闲地靠在藤椅上，端起一杯尚有余温的清茶，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自始至终都没有亲自出手，只以他那无形的灵域统御着全局。
藤婆的根须早已与坊市地脉暗中相连，随时准备拔地而起，布下天罗地网；槐树之顶，剑童子看似在用木枝无聊地点着树叶，实则每一击都暗合剑理，遥遥锁定了修为最高的那名金丹真人；而破庙中的泥像，看似依旧是死物，却每过三刻钟，便会从指尖渗出一滴晶莹的灵露，悄无声息地融入大地，润泽着下方每一个百姓的心神，使他们的信念与愿力，绵绵不绝。
他轻呷一口茶，笑了：“口口声声说要打我，可你们，连我的影子都没见到。”
这场不成体统的攻防战，从黎明持续到了日暮西沉。
正道修士们用尽了手段，却始终无法攻破那道看似薄弱，实则厚重如山的人心壁垒。
反观自身，在阴工神出鬼没的骚扰下，人人精神紧绷，阵型大乱，好几位金丹真人都已是灵力不济，狼狈不堪。
玉衡子仰天长叹，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无力感。
就在他心神恍惚的刹那，眼前景象忽然一变，云端之上，他仿佛又看到了梦中那个神秘的白发道童。
道童正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问道：“玉衡子，你当年下山，曾立誓要以手中之剑，护这人间万家灯火……可如今，你为何又要亲手将它熄灭？”
振聋发聩！
玉衡子浑身一震，握着长剑的手臂竟开始微微颤抖。
他低头看向下方，那一道道人墙之后，坊市内亮起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显得如此温暖，又如此刺眼。
他手中的长剑，缓缓垂下。
“……撤。”一个无比艰难的字，从他口中吐出。
如闻天籁，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修士没有丝毫犹豫，驾起法光，狼狈地随着他退向天际，唯留下一地破碎的符箓灰烬，和满目疮痍的大地。
大军退去，破庙前那道金色的屏障也缓缓消散。
极致的紧张过后，是劫后余生的狂喜，百姓们再也抑制不住情绪，相拥而泣，哭声与笑声响成一片。
陈九在院中，遥遥望着那尊依旧静立的泥像，低声自语：“这一战，不是我赢了……是他们，自己信对了人。”
话音落下，他识海深处，那代表着金手指的微光剧烈地荡漾起来，一道全新的提示信息，如晨钟暮鼓，缓缓浮现：
“民信成道，信仰根基稳固。解锁全新权限：‘天工代行’——可令宿主所点化之灵，在愿力足够时，短暂承载‘万民之愿’，代行部分天地权柄，可行天罚、可布甘霖、可定律令！”
破庙前，哭声渐息，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拉着他爷爷的衣角，仰着满是泪痕的小脸，奶声奶气地问：“阿爷，纸仙老爷的庙太小了，还破了洞……以后会不会漏雨，冻着老爷啊？”
满脸皱纹的老者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摸了摸孙儿的头，声音沙哑却无比郑重：“傻孩子，以前，是咱们求神。从今往后，是咱们……敬神。”
他的目光越过残破的庙墙，望向了旁边那片因斗法而变得空旷的土地，浑浊的眼中，渐渐燃起了一簇比任何香火都要明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