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台的月光像一层冷霜，覆在绢图卷角。
林昭接过郭子仪递来的卷轴时，指节触到丝绢上凸起的墨迹——那是用蜂蜡混合朱砂点染的粮道标记，指尖扫过北平-范阳几个字，能摸到蜡粒硌手的触感。
史思明把主力堆在漳水南岸，北边却漏了条缝。郭子仪的指甲叩在图上某处，太行余脉的羊肠小道，他当是飞鸟难渡的废径，偏咱们要拿这把锥子，凿穿他的粮草线。
林昭展开图卷，山形水势在月光下浮起暗纹。
标注的粮道果然尽是十八盘鹰嘴崖之类的地名，连驿站标记都稀疏得可怜。
他喉结动了动，突然开口：末将想带苏晚同行。
帅台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绢图哗啦作响。
郭子仪的目光扫过他腰间晃动的火鸽哨——那是苏晚用碎红布缠的哨尾，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拍大腿。
老帅的手指在图上顿了顿，说：那女娃才满七岁吧？
林昭想起三日前替苏晚裹背囊时，她趴在草席上用炭笔在布角画小雀的模样。
炭灰沾了满手，见他看过来，便举着黑手笑：昭哥哥，晚晚要画火雀，画好多好多，飞到天上......
她母亲临去前把她放在睢阳城门洞，怀里塞着半块米饼。林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闷，末将答应过，要带她看太平盛世的月亮。
郭子仪沉默片刻，伸手按住他肩膀。
老将的掌心有常年握刀磨出的茧，压得他肩胛骨生疼：心锚能拴住人，也能勒死人。他松开手，但若你信她在这乱世里的命——月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便带她去。
林昭抱拳时，怀中的火鸽哨突然轻响。
是方才转身时撞在帅台栏杆上，那声音像极了苏晚昨日蹲在营灶前吹草叶，脆生生的，带着水汽。
三日后寅时，林昭摸黑替苏晚系紧背囊带。
小姑娘蜷在特制的棉布里，只露出一张被羊毛围巾裹得圆滚滚的脸，睫毛上还沾着夜露凝成的细冰碴。
陈七牵着马过来，腰间短匕的红绳在晨雾里晃：统领，阿岩检查过马蹄了，裹了麻絮，走山路不响。
林昭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苏晚冻得发红的鼻尖。
小姑娘在睡梦里皱了皱眉，小手从围巾里钻出来，攥住他的食指。
他低头时，看见她手背上还留着前日替伤兵敷药时沾的药渍，黄黄的，像片小叶子。
队伍过酸枣旧地时，残阳把焦木影子拉得老长。
林昭勒住马，盯着一截烧得只剩半根的车轴——上面爬满黑褐色的蚂蚁，密密麻麻的，像泼了碗浓墨。
统领？陈七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前日烧的叛军粮车，估摸着油没烧尽，引了蚂蚁？
林昭翻身下马，从腰间皮囊里摸出块蜜糖。
陈七刚要拦，就见他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块，涂在车轴断裂处。
蚂蚁群立刻像被抽了鞭子，潮水般涌向蜜糖，不多时便堆成个黑黢黢的小丘。
记着这味道。林昭用刀尖挑起一点蚁群，放到陈七鼻下，叛军的粮仓要是有这股甜腥气，比刀更快。
陈七抽了抽鼻子，皱眉：甜？
可粮车烧的是粟米，该是焦糊味......
粟米存久了会生虫，虫尸混着潮气，就有股甜霉味。林昭把刀尖在鞋底蹭了蹭，蚂蚁比人精，哪有粮，哪就聚。他翻身上马，走了，赶在月出前到太行隘口。
夜宿隘口时，寒风像刀子似的往领口钻。
阿岩蹲在石堆后，突然扯了扯林昭的衣角。
林昭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远处山脊上，三点火光忽明忽暗，像极了火雀营的三长两短暗号。
不对。林昭眯起眼。
火雀的暗号是哨音在先，火光在后，且第三点火光要比前两点低三寸，他们学了声，没学魂。他伸手按住阿岩要摸火折子的手，熄火，藏好。
陈七带着两个弟兄绕后摸查时，林昭解下苏晚的背囊，轻轻放在石缝里。
小姑娘被惊醒，迷迷糊糊要爬起来，他按住她的肩：晚晚乖，听昭哥哥的，数到一百再睁眼。
后半夜的风裹着血腥味。
陈七回来时，靴底沾着湿泥，手里提着两柄带血的短刀：影蛇营的细作，腰牌刻着范阳督粮司。他踢了踢脚边的尸体，他们在林子里设了套，想引咱们钻。
林昭蹲下身，用火折子照向尸体腰间的哨子——和火雀营的一模一样，连尾端的小雀刻痕都分毫不差。
他冷笑一声，把自己的火鸽哨凑到死者唇边。
清越的哨音划破夜雾，惊得山鹰扑棱棱飞起，石子簌簌落进敌营方向。
他对阿岩说，用真哨吹一长三短
阿岩猫着腰消失在黑暗里。
不多时，敌营方向传来混乱的喊杀声——影蛇营的细作听着真哨，把自己人当唐军打了。
次日清晨，队伍转向北平小道。
苏晚在背囊里突然动了动，小手从布里伸出来，指着北方。
林昭低头，见她指尖微微发颤，像在抓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烫，便轻声问：晚晚看见什么了？
小姑娘的声音糯糯的，好多好多血，在土里睡觉。
林昭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睢阳破城那日，城墙上的血顺着砖缝往下流，在墙根积成小潭，映着晚霞红得像火。
他收紧背囊带，把苏晚往怀里拢了拢：等昭哥哥把坏人打跑，就没有血了。
黄昏时，荒村的断墙出现在眼前。
屋舍全塌了，只剩半口井立在中央，井沿上钉着块木牌，字迹被雨水泡得发皱：吴氏一家七口，烹于三月初七。
林昭的脚步顿住。
他想起三日前在帅帐外，那个跪在泥里求见的村妇吴氏——她丈夫被叛军抓去运粮，两个儿子被砍了手，说。
她攥着他的衣角哭：将军，我不要报仇，我就想......想把他们的骨头带回家。
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木牌上的字。
木牌边缘有新鲜的刀痕，像是刚钉上去不久。
背后的林子里传来枝叶晃动的声响，不是风，是人。
陈七。他头也不回，取半袋米，生火煮粥。
陈七愣了愣，还是照做。
灶火升起时，炊烟裹着米香飘进林子。
林昭坐在井沿上，把半块糖放在砖缝里。
苏晚从背囊里探出头，盯着糖块看，他便摸了块炒米塞给她：晚晚先吃这个，粥好了再喝。
林子里的动静更近了。
首先露出的是半截破甲——溃兵的皮甲，染着暗褐色的血。
接着是几个裹着破布的流民，怀里抱着木棍、菜刀，甚至有个小娃攥着块碎瓦片。
陈七手按刀柄，目光扫过人群。
林昭却往粥锅里多添了瓢水，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都过来吧，管饱。
最先动的是个瘦得脱形的妇人，她怀里的婴儿哭了，她便跌跌撞撞跑过来，跪在锅前捧起碗。
接着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盯着粥锅喉结直动，手却紧紧护着身后更小的娃。
林昭的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角落一个穿灰布短打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腰间别着把生锈的刀，别人抢粥时他往后退了半步，拇指抵着刀镡，指节发白。
苏晚突然拽他的衣角，轻声说：昭哥哥，他的刀在抖。
林昭摸了摸她的头，继续往碗里盛粥。
风卷着米香掠过荒村，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
那个灰衣汉子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刀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细碎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