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游,一支黑色的舰队,正在逆流而上。
船队上没有激昂的鼓点,也没有招展的旌旗。数百艘大小不一的汉国战船,组成一个沉默的雁形阵。舰队最外围,是数十艘新造的海鹘快船,船身刷着哑光的黑桐油,在阴沉的天色下几乎与江水融为一体。这些船船身狭长,无声的撕开江面的薄雾,护卫着整个舰队的侧翼。
舰队的核心,是十余艘巨大的楼船,高耸的望楼上,手持千里镜的斥候警惕的观察着四周的动静。甲板之下,上万名江西新军士卒正靠着船舷,默默的擦拭着手中的兵刃,检查着身上的甲胄。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看不出大战前的紧张。
这些士卒大部分在一年前,还是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佃户、流民。是那场检籍均田,是那位远在建康的年轻汉王,给了他们土地和饱饭,也给了他们做人的尊严。如今,汉王需要他们用手中的刀剑去扞卫这一切,他们便来了。
他们的统帅,征南大元帅张虔裕,此刻正立于旗舰“镇江号”的船头。他没有去看身后的士卒,目光始终投向西方,那片被水雾笼罩的远方。
张虔裕知道,就在下游数百里外的蕲州江面上,自己的副将正率领着一支规模更大的主力舰队,燃着火把,擂响战鼓,做出强攻的姿态,将楚军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在那里。而在更南方的武功山脉,谭全播将军的三万偏师,也在袭扰着楚国东部的边境。
江南各处都在为这场战争喧嚣。而张虔裕率领的这支舰队,却隐藏在所有的鼓噪与火光之后,沿着被敌人忽略的水道,悄无声息的刺向敌人咽喉。
“蛇已出洞,可斩其首。”
汉王的八字王令,此刻就藏在他的怀中,仿佛带着温度。
“报——!”一名斥候从望楼上滑下,单膝跪地,“大都督,前方二十里,已是岳州水域。敌军江上巡船三艘,正在游弋,尚未发现我军踪迹!”
“传令,”张虔裕的声音没有波澜,十分冰冷清晰,“前锋海鹘快船,分左右两翼,散阵包抄!不用火箭,只用弩箭与短兵。半个时辰内,我要这条江面上,再也看不到一艘属于楚军的活船!”
“其余战船,降帆,静默划行。目标,岳州城南,水师营!”
一声令下,数十艘黑色的海鹘快船瞬间脱离主队,无声的加速,消失在江雾之中。
岳州,楚国北境第一雄城,洞庭湖的咽喉。
楚将许德勋正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惬意的喝着一碗热茶。城外大江之上,烟波浩渺,几艘楚军的巡船正在例行巡逻。一切看起来,都和往日的平静没有什么不同。
“将军,”一名副将指着东面,脸上带着几分嘲弄的笑意,“听说那江西的谭全播,领着三万人马,在我萍乡、分宜一带,叫嚣了半个月,结果连个县城都不敢碰,就被咱们二殿下派去的大军,吓得又缩回山里去了。我看,这所谓的江西虎狼之师,不过如此。”
许德勋呷了一口热茶,嗤笑一声:“鼠辈之徒,何足挂齿。老夫担心的,是北面荆南的高季兴。那老狐狸,最近频频在公安增兵,其心叵测,不得不防。”
他的目光一直投向北岸,完全没有注意到,西方的江面上,一场致命的突袭正在悄然接近。
这些日子,关于江西汉国水师主力出动的军报,也曾雪片般飞来。但所有的情报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蕲州。汉国水师正在那里,与楚军的水师主力隔江对峙。这让他更加坚信,汉王刘澈的真正主攻方向在东面。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在这个时代,有哪一支水师,敢于脱离陆路主力的掩护,仅靠舟船,便对一座拥兵万余的坚城发动孤军深入的突袭?这在许德勋几十年的战争经验里,是不可想象的,是疯子才会做出的举动。
然而,他即将亲眼见证这个疯狂的现实。
“将军!快看!江上那是什么?!”一名眼尖的哨兵,突然指着西方的江面,发出尖叫。
许德勋皱眉望去。
只见西方的江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出现了一些黑点。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那是一艘艘通体漆黑、速度快得惊人的战船!它们正呈一个巨大的扇形,向着毫无防备的岳州水师营猛扑而来!
“敌袭——!!”凄厉的警报声,终于在岳州城头响起。
城南的水师营内,瞬间乱成了一锅粥。许多楚军水兵甚至还没来得及穿上甲胄,便惊慌失措的奔向自己的战船。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汉军海鹘快船上铺天盖地的弩箭。
这完全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屠杀。
汉军的海鹘快船,无论是航速、坚固程度,还是船上士卒的训练水平,都远胜于这些久疏战阵的楚军内河水师。它们轻易撕开了楚军混乱的防御阵型,用精准的攒射清扫着甲板上的士兵,再用船头的铁甲撞角,狠狠撞向对方脆弱的船身。
仅仅半个时辰,岳州水师营外便已是一片火海。数十艘楚军战船或沉或降,残存的几艘也早已失去了再战的勇气,仓皇向洞庭湖深处逃去。
站在旗舰“镇江号”的船头,张虔裕冷漠的看着眼前的胜利,神色不变。歼灭这支小小的水师,只是开胃菜。他的真正目标,是那座坚城。
“传令!”他缓缓举起了手中的令旗,“‘忠武营’、玄甲牙兵,搭乘冲锋舟,抢攻南水门!工兵营,架设水上浮桥,准备运送攻城器械!其余各部,列阵于水师营外,封锁城门,准备接应!”
“告诉将士们,”他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寒冰,“王上有令,三个时辰内,必须拿下岳州!第一个登上城头者,官升三级,赏田百亩!”
“杀!”
随着旗舰上一声炮响,早已蓄势待发的数百艘小型冲锋舟,如同离弦之箭,载着数千名最精锐的汉军士卒,向着岳州那看似坚固的城墙发起了冲锋。
陈二狗是新编江西军第一营的一名普通长矛手。一年前,他还是庐陵县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佃农。如今,他穿着一身还算合身的皮甲,手中紧握着一杆冰冷的长矛,挤在一艘不断摇晃的冲锋舟上,心脏狂跳。
他看着周围那浑浊冰冷的江水,看着远处城墙上那如同蚂蚁般密集的守军,两条腿肚子都在打哆嗦。但他没有后退。因为他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离开村子时,老娘塞给他的那两个滚烫的鸡蛋,以及那张写着他名字的、可以传给子孙的五十亩田契。
教习先生说,田、家、国。这杆长矛,守卫的便是这三个字。
“准备接敌!”同船的队正,一名从魏博军归降的老兵发出一声嘶吼。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但他的声音,却让陈二狗感到了莫名的安心。
冲锋舟的前方,是岳州的南水门。两座高大的箭楼分立左右,黑洞洞的射击孔后闪烁着寒光。想要通过这条狭窄的水道冲入城内,必然要付出惨重代价。
“弩手掩护!盾兵举盾!”
随着旗舰的令旗挥下,后方数百艘战船上的弓弩手,同时向着城头抛射出密集的箭雨,试图压制城头的火力。而冲在最前面的数十艘冲锋舟上,膀大腰圆的盾兵们怒吼一声,将巨大的蒙皮铁盾高高举起,组成一道道移动的盾墙,为身后的袍泽遮挡着来自城头的攻击。
“噗!噗!噗!”
城楼上射下的箭矢如下了一场黑色的暴雨,不断的钉在盾牌和船舷之上。不时有中箭的士卒发出闷哼,栽倒在船舱里。
陈二狗死死的趴在盾牌后面,听着耳边“嗖嗖”的箭矢破空声和钉入木头的闷响,他一动也不敢动。
“都给老子抓稳了!撞——!”
在队正的嘶吼声中,他所在的冲锋舟狠狠撞上了南水门那扇由铁皮包裹的巨大水闸之上。剧烈的冲撞让整艘船都几乎散了架。
“搭钩索!上!”
早已准备好的玄甲牙兵如同矫健的猿猴,第一时间将数十支带着倒钩的绳索甩上墙头。紧接着,他们嘴里咬着横刀,手脚并用,沿着湿滑的绳索向上攀爬。
“滚木!礌石!给老子砸下去!”城头上,楚将许德勋也已反应过来,他嘶吼着,亲自抱起一根滚木,向着正在攀爬的汉军士卒狠狠砸去。
一名玄甲牙兵躲闪不及,被滚木砸中,惨叫一声坠入江中,瞬间便被冰冷的江水吞噬。
战争,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残酷的一面。
汉军如同潮水,一波接一波的冲击着南水门。楚军则依托着坚固的城防,拼死抵抗。狭窄的水门内外,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绞肉机。不断有冲锋舟被凿沉,不断有士兵被箭矢和滚木砸入江中。江水很快便被染成了暗红色。
陈二狗看到身边的袍泽一个接一个的倒下。那个平日里总爱吹牛的同乡,胸口被一支箭矢贯穿,死的时候,眼睛还瞪得大大的,望着家的方向。他看到那名刀疤脸的队正,为了掩护一名正在架设攻城锤的工兵,用自己的身体硬生生扛住了三支长矛的攒刺。
看到这一幕,一股滚烫的热血冲上陈二狗的头顶。
“杀——!”他嘶吼一声,第一次主动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对着一名刚刚探出墙垛的楚军士兵,用尽全身的力气刺了出去!
城楼上,许德勋看着城下那如同疯魔了一般的汉军士卒,心中第一次涌起了寒意。
他打了一辈子仗,从未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军队。这些人,仿佛不知疼痛,不知畏惧。他们的眼中只有前进,只有杀戮!
就在他分神的一刹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水门处传来!
“轰——!”
在数十名汉军工兵悍不畏死的轮番撞击下,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闸终于不堪重负,一根门轴应声断裂,巨大的闸门向内轰然倒塌,溅起漫天水花!
“门破了!南水门破了!”
早已在门后集结多时的骠骑将军刘金狞笑一声,第一个率领着他的“忠武营”亲卫,如同一股黑色的龙卷风,顺着那洞开的水道杀入了城内!
“降者不杀——!”
“岳州已破!降者不杀!”
随着汉军的怒吼声自城内响起,还在城墙上苦苦支撑的楚军,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许德勋呆呆地站在城楼上,看着那面血红色的“刘”字大旗,正在自己的脚下被一寸寸的竖立起来。
他的耳边,仿佛又想起了那个荒唐的传言。
一个时辰……破城……
他惨笑一声,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他知道,岳州完了。大楚的南大门,在这一天,被一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对手,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轰然砸开了。
旗舰之上,张虔裕放下千里镜,看着那面在岳州城头迎风招展的大旗,脸上不见喜色。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南方那片烟波浩渺、水天一色的广阔湖面。
洞庭湖。
他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
“传令,舰队休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入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