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心知都是得了消息的相国故旧,不虞安全上的防护问题,只是远远看见人群外围,还有一位道人,好像冲着自己似笑非笑。
远远看着那道人,青竹心中微微一动。那道人身着一身浅灰色的道袍,袖口和下摆虽已褪色,布料却极为考究。腰间悬挂着一串古朴的青铜钱,似随风轻摇,目光则悠然地落在青竹身上,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仿佛早就料到青竹会前来。
青竹再看那道人面相。那道士面貌约莫三十出头,五官清秀端正,眉宇间透着不染俗世的疏离,眉峰平缓柔和,似是年少时熟读诗书、沉心修养所致。肤色白净而略带病态的苍白,不似久经风霜之人,倒更像一位常年伏案的教书先生。只是他手中执着一根细长的拂尘,拂尘尾端干净如新。
青竹脑海中瞬间掠过几张面孔,怎么看怎么眼熟,是哪一年过年去太清宫蹭饭的时候见过,结合着冯道说的,那间怪模怪样的建筑是太清宫的下院,此人极可能是自家三清派一脉。
心知对方既在此处必然有意而来,青竹不再犹豫,拨开人群,缓步走到道人面前,面露恭敬之色,双手掐出三清诀,深深躬身稽首,轻声道:“贫道崂山太清宫青竹,见过道长,不知道长贵上下如何称呼?”
那道人见青竹如此恭敬有礼,用门内手势见礼,也和气的笑了笑,手中拂尘一摆,同样掐着三清诀,开口说道:“青竹师弟少礼,贫道吉元稽首了。”吉元道人声音浑厚语调温和,青竹听来真有如沐春风之感。
青竹心想:这道人道号吉元,没跑了,就是自家人,师弟都叫上了。自家这一辈的辈字就是“吉”字,看起来这位还是崂山太清宫的“吉”字辈的大师兄,要不然也不敢用个“元”字啊。
想到此处,青竹赶紧问道:“吉元师兄?莫不是三官殿掌殿浮源师伯的弟子?”
外人不知太清宫内里乾坤,实则太清宫分三院,各立山门,东为三官殿,中为三清殿,西为三皇殿。彼此之间道法传承各有千秋,三官殿更注重传教,治病,更为贴近民间。
说起三官殿,来源自道教五斗米道的张天师张道陵,相传“三官手书”是由天、地、水三界之神所写,意在传达对信徒的佑护、指引与教化。天官、地官、水官是道教中掌管三界的三位尊神,分别主司赐福、赦罪和解厄,被称为“三官大帝”。
据说每逢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特殊日子,信徒若能焚香诚心祈祷并恭请三官手书,便可祈得三界之神的庇佑,化解灾祸,或是增加福运。
但实际的操作是,若是信徒生病,道士命病人将自己的罪孽写在符纸上,向上苍神灵忏悔,烧了符纸和水服下可以治病。这都是道门内部自己人才知道的不传之秘。
吉元道士微笑颔首道:“青竹师弟好记性,你我虽都分属太清宫一脉,只是平日里你都随着掌教真人在驱虎庵修行。在我印象中也就在十年前上元节,太清宫法会上见过一两面。没想到师弟还能记得为兄。”
“是哦,”青竹仔细回忆了一下,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这位师兄,问道,“那年上元节,师父带着我去蹭饭,好像是特意把我拉到你跟前,让我叫一声大师兄,然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师兄你这些年都在此处?”
吉元温和的笑了笑说道:“可不是么,那年我二十四岁,掌教真人便让我到此地庆云观修行。岁月如梭,这不已经十个寒暑了。”
又是师父安排的,青竹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师父到底有多少安排,面对师兄,他自然不敢怠慢,问道:“师兄也是来迎冯相国的?我刚刚老远就看见咱们庆云观了,嗯,真是颇为,呃,颇为大气。”
看着庆云观独特的造型,青竹想夸也不知道如何下嘴,吉元看出他的口不应心,也不在意,哈哈笑道:“这道观样子虽然古怪,其中确是有妙用。回头回家里,师兄给你慢慢讲解。”
一句回家里,青竹下山日久,乍一听闻,只觉得两鼻一酸,双目泛起泪光,不由想起远在崂山的师父,还有山中密林中的猴群,再看看只有一面之缘的大师兄,心中感觉甚是发堵,竟哽咽的有些说不出话。
毕竟是在码头,人来人往,青竹强自深吸几口丹田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吉元自始至终面带和煦的微笑,看着眼前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师弟,伸手在青竹的道髻上糊弄了几下,宛如当年上元节的情景。
青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正要带着吉元去参见冯道,岂料吉元先拦住了他,笑道:“刚刚师兄托大,受了师弟一礼。不可如此随意,你我之间当重新见上一礼。”
吉元这番话说的青竹一愣,他刚想问还要见什么礼啊。却见吉元正了正衣襟,一掸袍服,掐三清诀,躬身施礼道:“三清派景城庆云观吉元,见过少掌教。”
青竹又是一惊,不过有过汴梁城外,延庆观吉云师兄的前例,青竹倒也知晓了其中缘由,没那么抗拒,知道是师父给整个三清派定下的规矩,他也挺不好意思,赶紧回了平礼,道:“青竹见过师兄,师兄少礼。”
此时冯道与众乡亲见礼已毕,侍卫头子马康寻了过来,他跟吉元是老相识了,两人寒暄了几句,吉元便随他去参见了老相国,一同回了景城里的冯府。
景城乃是冯道的老家,自从冯道与刘若拙死守城池,打败刘守光的残军,景城一地实际上已经是在冯道的控制之下。
青竹一身修为并不怕冷,步行跟在冯道的马车之后入了城。景城虽不算大,但因处于清凉江与运河交汇之地,南来北往的商贾在此停驻,繁华程度竟也不逊色于一座中型城镇。
城中一条十字大街贯通南北、东西,两旁铺设了石板路,青灰色的石板经年累月被人群与车马磨得光滑。大街两侧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南边城门入口多为杂货铺和布店,堆满了各色布匹与南北货物,商贩们热情吆喝,忙碌地招呼往来的客人。
再往里走则是药铺、茶馆和客栈,药铺门口挂着干草药捆成的药束,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茶馆小而雅致,几缕茶香随风飘出。
城池小却是干净整洁异常,城里一水的青石板路,想来是经常有人打理,砖缝里灰尘落叶都很少看见,瞅着比汴梁城里都干净不少。
青竹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眼珠一转,问身边一直跟在马车旁的马康,道:“康头儿,这景城,有人管没人管啊?按理说,相国到了此处,起码也得有县衙正印官出来迎接吧。怎么迎接仪式如此寒酸,只有相国的亲朋故旧,府上的管家来接风?”
青竹在相府住的日子不算短了,跟马康自然混得极其熟稔,说话间自然也没什么顾忌。马康转头看看他,笑道:“青竹啊,这地界虽然名义上是大晋的版图,实际上就是咱家老爷的封国,你不知道的稀奇事还多着呢。尤其是景城,那就是老爷自己家,哪里还要设什么县令。回头到了家里在慢慢给你详说。”
冯道的祖宅在城北,过了十字大街口,往北两三百步的距离,府邸不大,冯道虽是相国,但这祖宅绝称不上豪奢,仅是三进的院子,坐北朝南,但布局却极为规整。
宅院虽为古宅,青瓦覆顶,四周墙垣上根本看不见岁月的斑驳痕迹,显然是时常修缮打理。院中的石板路平整干净,浅浅的青苔淡淡的散在角落里,反而更添几分岁月悠长的韵味。
第一进是开阔的前院,马厩,门房还有区域广大的厢房,主要是供马康和侍卫们使用。穿过中门,便是二进的内院,布置更为精细,四周有长廊,角落摆放着几盆松柏,错落有致,确实会客所用。第三进则是宅主人居所,木门红漆明亮,墙壁白灰粉刷,清爽而干净。虽无奢华雕饰,整个宅院却透出一股温馨的气息,简朴而舒适,令人心生安定之感。
进了宅子,随侍的仆役各司其职开始扫洒做饭,冯道将使团的核心人员安排明白,剩下的事情一律交给祖宅的老管家冯寿。
回了祖宅,冯道自然先是净面更衣,按照风俗习惯,先去三进院子里的祖先堂,上了三炷香。然后通知城内各方,今晚来相府祖宅饮宴。
冯寿到底是老宅的管家,在城中颇有地位声望,整个宅邸的仆役立即行动起来,跑腿传讯,各处采买,整个景城都忙活了起来。
晚上的宴会上,青竹惊讶的发现,这座城根本就是冯相国的城,景城还不如叫做冯城,城里大小事务几乎都由冯府管家冯寿话事,上到年租商税,城防乡勇,下到修桥铺路,清淤疏浚,这老管家在此处一亩三分地上可谓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
说是晚宴,酒过三巡之后,就变成了公务汇报一样。在冯道的示意下,管城防的,管商会的,管码头的,景城各方人物都在冯寿的介绍之下一一上前向老相国陈述自己的工作,以求获得他老人家一个好字。
青竹听着甚是无趣,瞅了瞅身旁坐着的吉元师兄,小声问道:“师兄,以小弟我听来,感觉整个景城,就是冯相国自家的城池,我刚刚在路上还想着,这城里怎么没个正印官?”
吉元道士在景城生活了十年,做观主也有五六年的光景,实际上也是城里的头面人物,自然是知道实情。他笑笑对自己的师弟说道:“不瞒师弟,漫说景城,就是整个瀛州也没个你所谓的正印官。相国大人治理封地的手段还真是别出心裁。反正师兄我在旁的地方都没见过。”
“哦?”吉元的话勾起了青竹的兴趣,青竹放下筷子,好奇的问道,“这还真没听说过,我跟相国住了那么久,他也从来没跟我细说过。”
吉元笑道:“这哪里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据我所知,从瀛州到幽州这七个州,俱是咱们相国的势力范围。从后唐明宗皇帝那会算起来,都算是冯老爷子的封国。只是老爷子低调,没肯要王爵封号。”
青竹点点头,道:“这个我听人八卦过,还有呢?这七个州都没有什么刺史啊,知州啊这类的正印官?”
吉元笑着点点头,道:“反正没有朝廷任命的正印官,七个州的官员都是相国自行任命的。而且冯老爷子任命的官员与众不同,不论官身,只安排差遣。”
青竹对官制本就不太熟悉,入了汴梁修行,又在石重裔的开封府混了一段时间,对此时的朝廷官制才算有个大概的了解,按照吉元的说法,以瀛州为例,瀛州的刺史没有品级,只有差遣,属实有些怪异了。
吉元看着满头问号,一脸不解的青竹,也是习以为常,继续为青竹分解道:“相国在这七州颁布了多项政令法令,其中有些确实之前闻所未闻过,诸如什么十五岁以上成年男丁必须配备专属弓箭一把,常备箭矢二十四支,直刀一柄,否则违法。这你在别的地方听说过么?”
青竹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从来没听过还有这等法令,这又是为了什么?
看到青竹瞪大眼珠的模样,吉元也是满意的点点头道:“按照师兄的理解,这就是强民之道,相国一直不满各镇节度使操弄地方行政,拥兵自重,鱼肉百姓,横行乡梓。故而希望天下人皆能成兵,断了这些军阀的根子。”
青竹虽一时间参悟不透里面的奥妙,不过听着似乎很有道理,若人人可成军,似乎各镇节度使也没那么可怕,他们哪里敢横行乡里。
吉元又笑了笑道:“为了防止各州官员弄权,在地方上只手遮天。相国大人还规定,各州不设刺史,州牧,最高行政官叫州长,最高军事官叫上校,还特意设了一个管判案的叫法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