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焦灼的排查中滑入新的一年。惠民超市那张小票带来的短暂亢奋，很快被现实的琐碎与艰难冲淡。刑侦支队的走廊里日夜充斥着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和办案人员疲惫的交谈声。以解放路惠民超市为中心，半径一公里内的所有公共监控、商铺自设摄像头记录被尽可能调取、拷贝、编号，堆积如山。超市员工、周边摊贩、夜间路人被反复询问，记忆在压力下变得模糊或矛盾。
那张小票本身，在技术科室经历了最苛刻的检视。除了那枚残缺模糊、无法直接比对的指纹外，未能提取到其他有效的生物检材。纸张纤维、油墨成分均属常见，无特殊指向。它就像凶手故意留下的一道谜题，提供了线索，却拿走了答案。
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超市那套老旧但尚能运转的监控系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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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民超市监控室狭小而闷热，机器散热发出低沉的嗡鸣。几块液晶屏幕并列，显示着超市不同区域的实时画面。超市负责安保的经理是个中年胖子，额头冒着汗，配合着警方操作那套他本人也不太熟悉的回放系统。
时间被精准定位到2023年12月27日，晚上22:15至22:20之间，对应小票打印时间前后。
画面质量堪忧，色彩偏暗，颗粒感重。五金杂货区位于超市角落，灯光相对昏暗，摄像头角度偏高，拍摄范围有限。
22:16:47。一个身影进入了五金区画面。
来人男性，体型中等，目测身高在1.75米上下，与苏晚根据勒痕推断的凶手身高范围吻合。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款式普通的连帽夹克，拉链拉到胸口以上，帽子没有戴在头上。下身是深色长裤，鞋子看不清款式，但似乎是深色的运动鞋或休闲鞋。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檐较宽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戴着常见的蓝色医用口罩，遮挡了大部分面容。他甚至刻意在货架前微微低着头，避开摄像头可能拍到上半部脸的角度。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称得上沉稳。他没有在货架前过多徘徊或寻找，而是径直走向摆放绳索类商品的区域。那里，几种不同颜色和规格的塑料绳并排挂着。他伸出手，几乎没有犹豫，准确地从中间取下了一卷红色的塑料绳，拿在手里看了看（似乎是确认规格），然后转身，径直走向收银台方向，离开了该摄像头的拍摄范围。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秒。目标明确，动作干脆，没有任何多余举止，透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避免留下特征的冷静。
“收银台！快切到收银台的画面！”洛宇紧盯着屏幕，急促地说道。
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切换。收银台的摄像头角度更糟，主要对着收银员和扫码区域，顾客通常只能拍到侧后方或背影。
22:17:22。同一个身影出现在3号收银台前。排队的人很少，前面只有一个买饮料的顾客。他始终微微侧身，将拿着红绳的左手（戴着一副普通的深色线织手套）和拿着现金的右手（同样戴着手套）置于摄像头难以清晰捕捉的位置。他将红绳和现金放在收银台上，收银员扫码、找零、撕下小票递给他。他接过小票和零钱（似乎没有要袋子），随手将小票和红绳揣进外套口袋，转身离开，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摄像头，甚至没有与收银员有任何眼神接触。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事后询问时对这位顾客毫无印象——“戴口罩帽子的人多了，又是晚上，买卷绳子而已，真没注意。”
“门口！看看门口！”秦峰的声音低沉。
超市门口的监控画面调出。22:17:50。男子走出超市自动门。他出门后没有停留，也没有左右张望，而是习惯性地再次压低了一下帽檐，径直向左转，步速平稳，很快融入了门外街道的昏暗光线和稀疏人流中，消失在摄像头范围的边缘。
“有没有其他角度的？侧面的？能拍到脸的？”洛宇不甘心地问。
超市经理擦了把汗，无奈摇头：“没……没有了，警官。就这几个摄像头能用，角度都固定死了。门口那个主要是防盗窃，拍人出去的，真拍不到正脸……侧脸也够呛，他帽子压得太低了。”
警方随后调取了超市周边几家尚未打烊的店铺（一家24小时便利店，一家网吧）的监控。便利店外的摄像头拍到了一个类似着装的身影匆匆走过，但距离更远，更模糊。网吧门口的摄像头干脆只拍到一片晃动的光影。那个身影离开超市后，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夜色，再无清晰踪迹。
与此同时，指纹比对室的最终报告也送达了。
“秦队，洛宇，”苏晚拿着报告走进监控室，面色凝重，“小票上提取到的残缺指纹，经过与邵峰、孟瑶、顾宸三人的十指指纹档案进行精细化特征点比对，结果均不匹配。可以完全排除他们三人直接接触这张小票的可能性。”
希望，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监控拍到了人，一个体型符合、行为可疑的人，但不知道他是谁。指纹排除了目前所有的主要嫌疑人。线索仿佛在眼前打了个转，又狡猾地溜走了。
“继续追查这个身影的行动轨迹，哪怕再模糊，也要把他离开超市后的每一步都尽量还原出来。”秦峰盯着定格的、那个戴着帽子口罩的模糊背影，眼神锐利如刀，“同时，查超市的会员系统，虽然他是现金付款，但看看有没有体型、衣着类似的常客。还有，附近区域的常住人口、暂住人口中，符合身高体型特征的男性，进行摸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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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超市监控排查陷入僵局的同时，对最后一个嫌疑人——顾宸的终极核查，也迎来了决定性的结果。
顾宸对于第五起案件（周明案）发生时间段的行踪，始终语焉不详，只强调自己在家里。但警方在对其社会关系进行深度挖掘时，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线索浮出水面：顾宸在被开除后，有一段时间沉迷赌博，欠下一些债务，虽然近年有所收敛，但仍与几个旧日的赌友保持联系。其中一个赌友在警方反复询问和普法教育下，吞吞吐吐地提到，12月27号晚上到28号凌晨，顾宸好像去过城北一个隐蔽的地下麻将馆。
这个信息立刻引起了高度重视。那个地下麻将馆位于一栋老旧商住楼的地下室，位置隐蔽，但内部为了“安全”和“防止出千”，安装了多个隐蔽的摄像头。
警方连夜调取了该麻将馆12月27日晚上10点至28日凌晨4点的所有监控录像。
画面清晰度不高，但足以辨认人脸。晚上22:40左右，顾宸的身影出现在麻将馆入口，和熟人打招呼。随后，他加入了一桌牌局。监控时间戳连贯，镜头切换，顾宸的身影始终在牌桌旁，或打牌，或旁观，或起身去角落的饮水机接水、上厕所（馆内洗手间在监控范围内），但从未长时间离开过监控画面。
关键的时间段——28日凌晨0:30至2:30（覆盖周明案的死亡时间），顾宸一直在牌桌上，情绪时有起伏（赢钱输钱），但未曾离席。凌晨3点左右，牌局散场，顾宸与几人一同离开麻将馆，在门口寒暄几句后各自散去，此时已是28日凌晨3:20许。
麻将馆的其他赌友（包括老板）的证言与监控画面完全吻合，证实顾宸那晚确实一直在馆内，没有中途离开。
“顾宸的不在场证明，完整，无懈可击。”洛宇向秦峰汇报时，语气复杂，既有如释重负的确认，也有更深沉的无力感，“第五起案件发生时，他不可能出现在滨河路东段。结合之前几起案件，虽然时间上他有可能（因行踪不明），但作为连环杀手，其作案模式、心理需求具有连续性，他既然不可能实施最新的一起，那么他是前几起凶手、唯独放过第五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小票指纹也排除了他。”
顾宸，这个曾经看起来最像凶手、最符合侧写、拥有最“专业”动机的人，也被证据从嫌疑人的位置上，彻底推了下去。他满墙的地图，他偏激的言论，他对酒驾者深刻的恨意，如今看来，更像是一个人生失意者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充满愤怒的“纸上谈兵”世界里的产物，是一个巨大而真实的背景噪音，而非杀人的序曲。
至此，邵峰（不在场证明、工具不符）、孟瑶（体能不足、不在场证明）、顾宸（不在场证明、指纹不符）——三个曾牢牢吸引警方视线的嫌疑人，全部被证据洗清，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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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侦支队，专案组核心办公室。
白板上的格局，此刻显得前所未有的“干净”，却也前所未有的“空洞”。
左侧，五名受害者的照片和基本信息依旧。中间，五根红绳的照片和小票特写依然刺眼。
而右侧，曾经占据大半版面的邵峰、孟瑶、顾宸三人的大幅照片和详细疑点列表，已经被取下。如今，那里只贴着一张放大的、从超市监控中截取的最清晰的画面——那个戴着鸭舌帽和口罩、穿着深灰色夹克的模糊男性背影。旁边用红笔写着寥寥几行字：
· 身高：~1.75米
· 体型：中等
· 着装：深灰夹克、黑裤、鸭舌帽、口罩、手套
· 行为：目标明确，反侦察意识强
· 状态：未知
下方，是三个被划上粗重红叉的名字：邵峰、孟瑶、顾宸。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窗外的城市喧嚣被隔绝，只有角落里一台老式打印机在无人操作时发出的、周期性的轻微“滋滋”声，像是某种机械的叹息。
秦峰站在白板前，背对着洛宇和苏晚，沉默地凝视着那个模糊的背影。他的背影显得有些佝偻，是长期压力和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迹。
苏晚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空白的报告纸，无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纸角。“凶手……比我们想象的更谨慎，更专业。”她低声说，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从购买红绳开始，他就做好了全身防护。遮挡面部，戴手套，现金交易，选择监控薄弱的超市和时间。作案过程干净利落，几乎没有留下个人痕迹。那张小票……现在回想，可能真的是一个极其偶然、计划外的失误。一个微小到连他自己都可能没立刻察觉的疏忽。”
洛宇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驱散倦意，但眼神中的困惑和挫败感挥之不去。“我们查了惠民超市简陋的会员系统，登记信息杂乱，没有发现与这个体型特征明显吻合的常客。周边扩大范围的监控追踪，只捕捉到几个更模糊的片段，最终都断了线。符合身高体型的男性摸排……范围太大了，无异于大海捞针。而且，如果他不是附近常住人口，只是流动作案，或者有意避开日常活动区域购买，那就更难了。”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秦峰的背影：“秦队，所有我们曾经怀疑过的、有明显动机或异常的人，现在都被排除了。我们手里……没有嫌疑人了。”
“没有嫌疑人……”秦峰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转过身，脸上是长期熬夜留下的青灰色，但眼神深处那簇火苗并未熄灭，反而在绝境中烧得更冷、更锐利，“不，我们有。就是他。”
他指向白板上那个模糊的背影。
“我们知道他大概多高，大概什么体型，知道他如何购买凶器，知道他如何选择目标，知道他杀人手法熟练冷静。我们甚至可能握有他半枚模糊的指纹。我们不知道的，只是他的名字，他的脸，他藏在人群中的身份。”
秦峰走到窗前，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和人影。“他就在那里。在那些看起来平凡无奇的面孔之中。他可能有一个普通的职业，一个看似正常的家庭，甚至可能给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但遵纪守法。但他心里藏着一套自己的‘规则’，和对破坏这套规则者（酒驾者）的冰冷审判。他用红绳作为他的判决书和标记。”
他转回身，目光扫过洛宇和苏晚：“三条‘红鲱鱼’出局，不是坏事。它帮我们排除了错误的选项，让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真正的凶手不是那些将恨意写在脸上、喊在嘴上的人。他是更隐蔽、更善于伪装、也更危险的那一类。”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洛宇问。
“回到原点，但带着新的认识。”秦峰走回白板前，手指点在那张超市小票和模糊背影上，“一，继续深挖这个小票和监控背影的一切可能性。技术部门，继续尝试从全市指纹库、乃至更大范围的数据库中，进行特征点模糊比对，不放弃任何一点可能。二，重新梳理五名受害者的全部社会关系、活动轨迹、矛盾冲突，用新的眼光去看，寻找之前可能被我们忽略的、更隐蔽的交集点——不是那种公开的仇恨，而是更深层的、或许连受害者本人都未曾意识到的‘冒犯’或‘联系’。三，分析凶手的作案地图和筛选目标的模式，尝试预测他下一次可能出现的区域或目标类型，加强布控和巡逻。”
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他不会停手。他的‘仪式’还在继续，他的‘规则’还在执行。我们必须在他再次留下红色标记之前，抓住他。现在，我们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我们已经摸到了他的影子。下一次，决不能再让他消失在黑暗里。”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秦峰的话语重新流动起来，虽然压力未曾减少半分，但那种陷入泥潭般的无力感，被一种更尖锐、更专注的狩猎感所取代。猎物隐去了形迹，但猎人已经校准了准星，锁定了那片晃动的草丛。
模糊的背影依然模糊，但警方知道，他就在那里。而接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与这个隐形对手的无声赛跑。悬念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欲裂：这个完美隐藏的身影，究竟是谁？他如何能在城市中如此来去无踪？那张小票和半枚指纹，最终能否成为撬开他身份的缝隙？而在他再次动手之前，警方能否抢先一步，捕捉到那幽灵般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