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长水机场的廊桥外,夜色已深,寒风料峭。祁同伟几乎是跑着出了到达口,林建民和一名从省发改委紧急协调来的工作人员已焦急等候。
“祁司,车准备好了,直接去玉龙县?”林建民接过祁同伟简单的行李包。
“不,直接去虎跳峡镇,去现场!”祁同伟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疑。飞机上,他一直在通过电话与调研组的同志保持联系,了解事态最新进展。冲突暂时被镇里赶到的干部和民警控制住了,没有发生更严重的暴力,但双方情绪仍然激动,村民围住了施工指挥部的板房,要求“给个说法”。
“祁司,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您一路奔波,要不先到县里休息,明天一早……”省发改委的同志有些犹豫。
“老百姓还在寒风里等着,我睡得着吗?”祁同伟看了他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开车!”
黑色轿车冲出机场,驶入浓重的夜色,朝着滇西北方向疾驰。车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山影在黑暗中如同巨兽的脊背。
路上,祁同伟再次拨通了调研组组长、能源处副处长张桐的电话:“张处,现在情况怎么样?受伤群众安置了吗?”
电话那头风声很大,张桐的声音有些嘶哑:“祁司,我刚从镇卫生院出来。有三名村民在推搡中受了轻伤,都是皮外伤,已经处理了,情绪还算稳定。但大部分村民还聚在施工指挥部外面,不肯散去。施工方的人躲在板房里,不敢出来。镇里的王书记和李镇长都在现场做工作,但效果不大。村民们就认一个理:补偿款没按承诺足额发放,施工还断了他们好几户人的水源,必须停工、赔钱、恢复水源!”
“补偿款到底怎么回事?水源又是怎么断的?”祁同伟追问。
“我初步了解了一下,情况很复杂。”张桐语速很快,“补偿款涉及的是‘虎跳峡一级’电站的库区移民。根据当年的补偿协议,应该按‘前三年平均产值’的十倍计算青苗和地上附着物补偿,但实际执行中,评估价被压得很低,而且分三年支付,第一笔款到现在还没发完。水源问题更麻烦,施工便道截断了一条山溪,那是下游七八户人家唯一的饮用水源。施工队承诺会铺设临时管道,但拖了半个月没动静,这两天干脆把溪流改道引到别处去了……”
祁同伟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又是典型的“与民争利”,又是粗暴的“工程思维”!
“施工方负责人呢?什么态度?”
“是‘江河水电’下属的一个项目部的副经理,姓孙,态度很硬,说是按设计施工,补偿是地方政府的事,水源问题他们会‘尽快解决’,但不肯承诺具体时间。他还有意无意地说,这是国家重点项目,耽误了工期谁也担不起……”
“国家重点项目,就更应该依法办事,更应该顾及百姓利益!”祁同伟声音冷了下来,“把电话给镇里的王书记,我跟他说两句。”
片刻后,一个疲惫而紧张的中年男声传来:“祁司长,您好,我是虎跳峡镇党委书记王大山……”
“王书记,辛苦你们了。现在听我安排,”祁同伟语气果断,“第一,确保现场安全,绝对不能再发生肢体冲突。第二,请镇里马上安排人,给还守在外面的村民送些热水、食物,这么冷的天,不能让他们冻着饿着。第三,立刻组织人员,连夜排查被断水源的农户,如果家里确实断水了,镇里先想办法解决临时用水,不能让人没水喝!钱,镇里先垫上,后面再说。能做到吗?”
王大山显然没想到部委来的领导首先关心的是这些,愣了一下,连忙道:“能!一定能!我马上安排!”
“好。我大概凌晨三点左右到。在我到之前,维持好秩序,安抚好群众。告诉村民,国家发改委的领导正在赶来,一定会给大家一个公正的说法。”
挂了电话,祁同伟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资料里那位王大娘空洞的眼神,还有那句“这电,亮不亮,跟我还有什么关系?”。
他忽然想起前世,自己也曾为了所谓“政绩”,为了“大局”,在某些时刻忽视了最基层的呼声,结果埋下了隐患,最终反噬自身。这一世,他绝不能重蹈覆辙。民心如水,既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不仅仅是一句古训,更是他用两世人生换来的血的教训。
凌晨三点二十分,车辆终于颠簸着驶入虎跳峡镇。这是一个坐落在峡谷深处的小镇,此刻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和远处施工指挥部方向的隐约火光与嘈杂人声,万籁俱寂。
指挥部位于镇子东头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上,几排活动板房围成一个院子。此刻,院门外黑压压地聚集着上百名村民,有人裹着厚厚的棉衣蹲在地上,有人靠着墙低声交谈,更多人则是沉默地望着板房紧闭的大门。十几个镇干部和民警分散在周围,神情疲惫而紧张。几盏应急灯将现场照得一片惨白。
祁同伟的车一停,王大山书记和李镇长立刻小跑着迎了上来。两人都是四十多岁,脸上写满了焦虑和疲惫。
“祁司长,您可算来了!”王大山握着祁同伟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情况怎么样?”祁同伟边问边往人群走去。
“村民们情绪还算稳定,就是非要个说法。施工方的孙经理躲在里面,电话也不接了。”李镇长苦着脸。
看到又有车来,而且镇领导恭敬地陪着,人群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祁同伟。
祁同伟没有走向指挥部大门,而是径直走向聚在一起的村民。林建民想跟上,被他抬手制止。他独自一人,走到人群前面。
深夜的峡谷寒风刺骨,祁同伟只穿着一件薄呢大衣,但他站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被山风吹得粗糙、写满焦灼与期盼的脸。
“乡亲们,我是国家发改委的祁同伟。”他的声音不大,但用足了力气,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这么冷的天,让大家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受苦了。”
人群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知道,大家心里有委屈,有火气。补偿款该拿的没拿到,吃水的水源被断了,换作是我,我也会急,我也会来讨个说法!”祁同伟语气诚恳,没有半点官腔,“今天我来,就是来听大家说,来帮大家解决问题的。我不是来偏袒谁,我就认一个理:该给老百姓的,一分不能少;该保障的基本生活,一点不能缺!”
这番话朴实,却直接说到了村民们的心坎里。原本沉默的人群开始有了低声的议论,一些人的眼神也从戒备变成了将信将疑。
一位头发花白、裹着旧军大衣的老汉颤巍巍地站起来:“领导,你说得好听。可我们等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补偿款,白纸黑字签的协议,说好的钱呢?水源,我们祖祖辈辈吃那山溪的水,他们说断就断,让我们挑水走上几里地!这叫什么事?!”
“就是!他们眼里只有工程,只有进度,哪有我们老百姓的死活!”人群中有人附和。
“今天不给个准话,我们就不走!”
声浪再次大了起来。
祁同伟没有打断,等声音稍歇,他才开口:“老伯,您贵姓?您家被断了水源吗?”
“我姓岩,岩大山!我家就在下游,已经三天没水了,每天得让我孙子去两里外挑水!”老人激动地说。
“岩大爷,您放心,水的问题,今天晚上必须解决!”祁同伟转向王大山,“王书记,我来的路上说的,解决临时用水,落实了吗?”
王大山连忙道:“安排了,安排了!已经组织了镇上的洒水车,给断水的几户人家每户先送两吨水应急,管道工正在连夜抢铺临时管道!”
“好!”祁同伟点头,又看向岩大山,“岩大爷,您先让人回家看看,水送到了没有。如果还没送到,您找我。”
岩大山将信将疑,对旁边一个年轻人说了几句,年轻人快步跑向镇子方向。
祁同伟又看向人群:“还有哪位乡亲,补偿款有问题的?可以跟我说说具体情况。”
这下,好几个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有的说评估面积不对,有的说果树赔偿标准太低,有的说付款拖拖拉拉……祁同伟耐心听着,让林建民在一旁记录要点。
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祁同伟抬高声音:“乡亲们,你们说的情况,我都记下了。我现在就进去,找施工方的负责人,当着大家的面,把这些问题一件件厘清楚!但是,我也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也相信政府会公正处理。这么冷的天,老人孩子容易冻病,我建议,大家先选出几个代表,留下来一起协商,其他人先回家休息,好不好?”
他态度诚恳,句句在理,又先解决了最急迫的吃水问题,村民们的情绪明显缓和了许多。经过短暂的商议,岩大山和另外三位村民被推选为代表。
“好!岩大爷,还有这三位乡亲,请你们跟我一起进去。”祁同伟说完,转身,大步走向那扇紧闭的指挥部大门。
王大山连忙上前敲门。敲了好几下,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保安模样的人探出头。
“开门!国家发改委的祁司长来了!”王大山喝道。
门迟疑地打开了。祁同伟带着四位村民代表,径直走了进去。林建民、王大山等人紧随其后。
板房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一个四十多岁、穿着皮夹克、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焦躁地踱步,旁边坐着几个项目部的人。看到祁同伟一行人进来,尤其是看到后面跟着的村民,那男人脸色一变。
“您是孙经理?”祁同伟目光直视他。
“是,我是孙福海。您就是祁司长?这么晚还劳您大驾……”孙福海挤出一丝笑容,想上前握手。
祁同伟没有伸手,而是走到会议桌主位坐下,示意村民代表也坐下。他目光冷冽地看着孙福海:“孙经理,外面上百号老百姓在寒风里等了大半夜,就为讨个公道。你是央企的项目负责人,代表着国家的形象,就是这样对待为国家工程做出牺牲和贡献的群众的?”
孙福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祁司长,这话说的……我们也是按合同、按设计施工。补偿款那是地方政府和移民部门的事,我们企业只负责按标准把钱拨付到位。水源那个是意外,我们已经安排人在解决了……”
“按标准拨付?”祁同伟拿起林建民刚才记录的要点,“岩大爷家的三亩核桃林,评估报告上写的树龄十五年,实际树龄二十八年,产量和产值评估相差一倍还多!这是按的什么标准?”
“还有李婶家的宅基地附属用房,明明有房产证明,评估时为什么不算面积?”
“王大哥家的青苗补偿,协议说分三年付清,第一笔款为什么只给了百分之六十?”
祁同伟一条条质问,语气并不激烈,但每个问题都直指要害,显然做足了功课。
孙福海额头开始冒汗,他没想到这位部委领导对基层情况了解得这么细。“这……这些可能是评估时有些误差,或者是地方执行中的问题……我们企业是按总包价支付的,具体操作……”
“不要推给地方!”祁同伟打断他,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们是建设主体,是直接受益方!老百姓的房子、土地、林木,是为你们的工程让的路!出了问题,不找你们找谁?‘江河水电’这么大的央企,就是这样做社会责任的?就是这样贯彻中央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思想的?!”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得孙福海脸色发白。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几位村民代表粗重的呼吸声。
祁同伟平复了一下语气,但目光依旧锐利:“现在,我要求你们,第一,立即全面停工,直到所有问题得到妥善解决!第二,成立由企业、地方政府、村民代表共同组成的工作组,重新核实补偿标准和数额,缺多少,补多少,一周之内,必须把拖欠的补偿款发放到位!第三,水源问题,24小时内,必须恢复供水!临时管道今晚必须通水,永久性替代水源方案,三天内拿出来,报我批准!”
“祁司长,停工……工期耽误不起啊,这是国家重点项目……”孙福海急了。
“国家重点项目,就更应该依法依规,更应该把百姓利益放在首位!”祁同伟斩钉截铁,“如果连眼前这些为群众解决基本困难的事情都做不好,还谈什么国家项目?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问题不解决,工程就别想复工!有什么责任,我祁同伟承担!”
他的话掷地有声,不仅镇住了孙福海,也让四位村民代表眼眶发红。岩大山猛地站起来,朝着祁同伟就要鞠躬,被祁同伟一把扶住。
“岩大爷,使不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祁同伟扶老人坐下,看向孙福海,“孙经理,我的要求,你能不能做到?做不到,我现在就给你们集团总部打电话。”
孙福海看着祁同伟不容置疑的眼神,知道今天碰上了硬茬子,这位年轻的司长是真的敢扛事、敢担责。他咬了咬牙:“……能做到!我们照办!”
“好!”祁同伟看向王大山,“王书记,李镇长,你们镇里负责监督协调,工作组明天一早成立,我亲自参加第一次会议。现在,先安排人,护送乡亲们回家休息。”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当祁同伟和四位村民代表走出指挥部时,外面尚未散去的村民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岩大山紧紧握住祁同伟的手,老泪纵横:“祁领导,谢谢你!谢谢你为我们做主啊!”
祁同伟拍着老人的手:“岩大爷,该谢的是你们,是你们为国家建设做出了牺牲。放心,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回到镇里简陋的招待所,已是凌晨五点多。东方天际,已露出鱼肚白。祁同伟毫无睡意,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峡谷中奔腾的金沙江,心潮起伏。
他知道,今天只是暂时平息了事态,真正解决玉龙段的复杂矛盾,路还很长。孙福海背后的企业,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还有那两家背景更深的央企……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至少,他迈出了直面问题、为民请命的第一步。
林建民轻轻敲门进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祁司,您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趁热吃点。”
祁同伟接过面条,忽然问:“林处,你说,我们这么做,值吗?”
林建民愣了一下,随即郑重道:“值!祁司,您今天做的,我都看在眼里。咱们发改委的干部,要是都能这样为老百姓撑腰,很多矛盾就不会激化。我觉得……特别提气!”
祁同伟笑了,低头吃了一大口面。热汤下肚,驱散了寒意,也坚定了信念。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祁司长好手段,一出手就逼停工程。不过,玉龙段的水,您才刚沾湿鞋面。小心脚下,暗礁多。”
祁同伟看了一眼,删掉短信,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
暗礁?那就让我看看,这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