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清晨,芒弄村还未从睡梦中完全醒来。村委会门口,那辆熟悉的白色SUV已经装好了行李。林薇站在车旁,晨雾打湿了她的发梢。
余庆从村委会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村里给你准备的驻村鉴定,还有合作社百分之一的股权证,这个不是真的股份,就是个象征,证明这里有你的一份子,你别想着分钱哦!”
林薇接过文件袋,手指摩挲着股权证的边缘,良久才说:“谢谢。”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梯田的轮廓在晨雾中逐渐清晰。
“余庆,”林薇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平静,“这九个月,我想明白了很多事。”
余庆看着她,等待下文。
“你昨天说的话,我想了一夜。”她顿了顿,“你说得对,就像你对部队的感情——再喜欢,也有离开的时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能因为喜欢就横加干涉。”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特别喜欢芒弄村,喜欢这里的红米田,喜欢大食堂的烟火气,喜欢孩子们叫你‘余司机叔叔’的样子。也……特别喜欢那个带我看这一切的你。”
“但是,”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释然,“美好的东西就像昙花一现,刹那芳华。能有一段值得记一辈子的回忆,也不错。得到了,反而可能不美了。”
余庆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九个月的时间,那个骄纵任性的女孩,真的长大了。
“林薇……”
“别安慰我。”林薇摆摆手,“我不是在诉苦,是在告别。余庆,谢谢你让我明白这些。也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好人是什么样子。”
她拉开车门,又停住了:“对了,今晚的欢送宴,我会来的。有些话,得当着大家的面说。”
车子驶离村委会,余庆站在原地,看着它消失在晨雾中。
傍晚,村委会前的空地上摆开了十几张桌子。大食堂做了最丰盛的一餐——腊肉炖菌子、红米饭团、清炒时蔬,还有新出窖的红米酒。全村老少几乎都来了,坐得满满当当。
林薇准时出现。她换上了第一次来芒弄村时那身精致的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上的妆容很淡,眼睛里有血丝。
老岩支书主持欢送宴。他讲得很朴实,说了林薇这九个月为村里做的事,也说了村里人对她的感谢。
轮到林薇说话时,她走到场地中央,接过话筒。
“乡亲们,”她的声音有些发颤,“首先,我要说声对不起。”
场下安静下来。
“去年我刚来的时候,年轻气盛,不懂事。”她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我给你们找过麻烦,断过化肥,给网店刷过差评,还阻挠过修路。虽然……虽然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理,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今年这九个月的驻村,就当是我给大家的补偿。但我做的这些,可能不够弥补当初造成的损失。”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仰起头,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要特别感谢余书记。”她转向余庆,“谢谢你没有因为我的无理取闹就放弃芒弄村,谢谢你让我看到,一个真正为百姓做事的人是什么样子。”
她又看向苏婷:“苏老师,也谢谢你。谢谢你的宽容,谢谢你的信任。你是个好姑娘,余书记有福气。”
最后,她面向所有人:“芒弄村教会了我很多。以前我觉得,喜欢什么就要得到;现在我知道,有时候放手,才是真的喜欢。”
她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谢谢你们。”
掌声响起来。起初零散,然后越来越响,最后连成一片。
玉吨阿婆抹着眼泪:“这孩子……长大了。”
岩保站起来:“林干部,以前的事不提了!你教我做酒,给我饭碗,我感激你!”
“对!感激你!”
“林干部是咱们村的人!”
喊声此起彼伏。林薇站在那儿,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她在笑,又哭又笑。
余庆端着酒杯走过去:“林干部,敬你一杯。一路顺风。”
“谢谢。”林薇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晚宴进行到很晚。村民们轮流向林薇敬酒,说感谢的话,说祝福的话。林薇来者不拒,喝得脸颊绯红,但眼神很清醒。
散场时,她走到余庆和苏婷面前:“我明天一早就走,不用送了。”
苏婷握住她的手:“林姐,以后常回来看看。”
“会的。”林薇笑了笑,“等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一定来。”
她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但背挺得很直。
第二天清晨,余庆还是起来了。他走到村口时,发现苏婷也在,还有老岩支书、岩保、岩香……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
林薇的车停在路边,她正在往车上搬最后一件行李。看见这么多人,她愣住了。
“你们……怎么都来了?”
“来送你啊。”老岩支书笑呵呵地说,“芒弄村的规矩,送亲人得送到村口。”
林薇的眼睛又红了。她挨个和大家握手、拥抱,最后走到余庆和苏婷面前。
“余庆,”她看着他,眼神清澈,“你说的对,有些东西再喜欢,也有离开的时候。我会记住你的话,也会记住芒弄村的一切。”
她顿了顿,忽然笑了:“天长地久不如曾经拥有——至少,我有过这九个月的回忆。”
说完,她拉开车门坐进去。
余庆愣在原地——这话怎么听着有点不对劲?
“她说什么曾经拥有啊?!”苏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她都干什么了?你两都干什么了?”
余庆还没反应过来,村民们已经笑成一团。
“苏老师,你别瞎想!”岩保笑得最大声,“余书记和林干部清清白白,我们都能作证!”
“就是!”王婶接话,“车间里那么多人,他们连单独说话都少!”
“我能作证!”老岩支书也乐了,“啥也没干!”
苏婷被说得脸通红,气鼓鼓地瞪着余庆。
林薇从车窗探出头,对余庆挥挥手:“余庆,保重。”
然后她看向苏婷,狡黠地眨眨眼:“苏老师,别生气,我逗他的。再见啦!”
车子启动,缓缓驶上山路。林薇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越来越小的村庄,看着那些挥手的身影,眼泪终于决堤。
但她没有停车,没有回头。
有些路,只能往前走。
有些告别,只能不回头。
村口,余庆被苏婷揪着胳膊:“她说曾经拥有!你说!你们到底拥有过什么?!”
“真没有……”余庆哭笑不得,“可能就是……拥有过一段共同奋斗的时光?”
“这还差不多。”苏婷松开手,但还是瞪着他。
村民们笑着散去。晨光洒满山路,新的一天开始了。
余庆拉着苏婷的手往回走。远处,红米田在阳光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泽,加工厂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烟。
芒弄村醒了。
脱贫了,但生活还在继续。
有离别,就有新的开始。
有遗憾,就有新的希望。
就像那枚他送给林薇的弹壳——曾经炽热,现在冷却,但依然坚实。
就像这片土地——经历寒冬,迎来春天,生生不息。
余庆握紧苏婷的手,脚步很稳。
前路还长,但有人同行,就不怕。
阳光很好,洒在芒弄村的每一个角落。
像一块磐石,稳稳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风雨不倒,岁月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