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盘洞的石壁上,古修刻下的镇火符文泛着幽蓝微光,映得洞内熔火更显赤烈。第七日寅时末,洞顶石乳正往下坠着晨露,离焰金火忽起异变——那本如沸汤翻涌的火焰,竟在刹那间静了下来,赤金火舌蜷成半透明的火幕,将横陈的断穹剑托在中央。剑身原是金纹游移如活物,此刻却似被无形之手牵引,金芒往剑柄处缩了三分,露出一段青黑剑脊,映着洞壁符文,竟泛出几分冷冽的玉色。
洞外竹帘被晨风掀起一角,碎金般的晨光漏进来,落在苏婉儿膝头的药篓上。她跪坐在石案前,素色裙裾沾着几点药渍,腕间银铃随动作轻响。药篓里的还魂草上凝着夜露,每片细长的草叶都裹着层水膜,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虹;混着九窍续脉丹的淡紫药雾,正顺着洞隙往内钻,像一缕被揉碎的紫霞。她垂眸望着掌心前日掐出的血痕,那道月牙形的红印已结了薄痂,此刻却被药香浸得发暖——自昨日起,洞内弥漫七日的焦糊气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若有若无的清芬,像极了谷中春时漫山的素心兰,沾着晨露,裹着松针的气息。
“第七日了……”她指尖抚过石案上半枚护心枢,那是块巴掌大的玄铁,表面刻着缠枝莲纹,此刻幽光流转,比往日更亮了几分。凌千机说这枢是他用百年寒铁混着心魔血淬的,能替人挡三分执念。前日烛九溟入洞时,她攥着这枢在洞外跪了整夜,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渗出来,把枢上的莲纹都染得红了。此刻枢上的幽光却透出血色,倒像那些血珠渗进了铁里,凝着她的祈愿。
洞内,烛九溟的神魂正浮在识海中央。他原以为这七日的灼痛已是极致——离焰金火炼体时,每寸筋骨都像被铁钳夹着在火上烤,疼得他冷汗浸透重衫,喉间腥甜直涌。此刻却觉识海深处有股更沉的疼,像是有人握着刻刀,要在他神魂里刻下什么。那疼从识海最深处漫上来,先是蚁噬般的麻痒,接着是锥刺般的锐痛,最后竟成了钝重的碾磨,疼得他神魂几乎蜷缩成团,金纹在周身乱颤。
“莫躲。”淡雾般的残魂突然凝出人形。他虽仍半透明如晨雾,眉目间却有古修特有的清峻:眉峰如刃,眼尾微挑,发间束着根青玉簪,衣袂是褪色的月白,却洗得极干净。残魂抬手,雾袖指向洞外,声音里带着几分温软:“你闻见了么?那是‘生’的味道。”
烛九溟神魂微颤,这才惊觉那淡紫药雾不知何时已渗进识海。每一丝药雾里都裹着鲜活的念:药童阿七蹲在药田边,食指抵着下巴数新抽的药芽,数到第七株时,鼻尖沾了泥,自己倒先笑出声;老仆周伯扫着竹径上的落花,竹扫帚沙沙响,扫到素心兰前又停了手,蹲下来把零落成泥的花瓣拢进陶瓮;凌千机捏着半枚护心枢,指节因用力泛白,声音却稳得像山:“这枢能挡心魔,若有一日你撑不住……”
这些念如活物般往他神魂里钻,疼得他倒抽冷气,却又说不出的熨帖。药童的笑是甜的,混着泥腥气;老仆的扫帚声是暖的,裹着松脂香;凌千机的话是烫的,带着几分没说出口的担忧。他忽然想起入谷那日,苏婉儿撑着油纸伞站在雨里,伞面上的素心兰被雨打湿,她递来姜汤时,指尖凉得像雪,却把碗捂得滚烫。原来“生”的味道,是这些细碎的、鲜活的、不肯熄灭的念。
“清道夫要杀的不是逆命者,是‘活’的人。”残魂的声音突然沉了,雾袖垂落,“它怕的不是劫数,是万灵不肯死的念头——你看那还魂草,被踩碎了根也要抽芽;老仆扫落花,扫一次落一次,偏要扫;连这护心枢,浸了你的血,倒比从前更亮。万灵都在喊‘活’,清道夫便要绞杀这‘活’。你若承住这疼,今后你的骨头,便是万灵的盾。”
话音未落,残魂突然化作金芒,如流矢般直往烛九溟心口的金纹里钻。他疼得神魂剧震,识海翻涌如沸海,金纹在残魂的引动下骤然凝实,竟在识海里烙下“护生”二字。那字笔锋如剑,起笔是斩破阴云的锐,收笔是托住星火的稳,力透神魂,连识海深处的雾霭都被灼得散了。
“无垢……”他哑声唤了半句,残魂已消散不见,只余识海深处回荡着轻笑:“古修的道,原该传与肯护人的。”
洞外,苏婉儿正将最后一枚九窍续脉丹投入药炉。丹丸落进炉里的刹那,炉口腾起紫烟,混着还魂草的清芬,直往洞顶窜。忽闻洞内传来清越龙吟,似鹤鸣九皋,又似金石相击,震得洞顶石乳簌簌而落,有颗拇指大的石珠正砸在她脚边,碎成数瓣,露出内里莹白的石心。
她抬头望去,只见断穹剑周身的金焰突然暴涨,赤金火焰裹着剑身,竟成了一轮小日,连洞壁的古修符文都被映得金红。符文上的幽蓝微光被金焰压着,像被火舌舔过的星子,忽明忽暗。“要成了!”她踉跄着扑到洞边,裙角扫翻了石案上的药篓,还魂草撒了一地,夜露在青石板上滚成串。
那金焰如活物般退开时,她几乎要屏住呼吸。剑旁站着的身影半透明如琉璃,内里流转着金纹,像活泉在玉中流淌。心口处“护生”二字灼灼发亮,金芒顺着经脉漫到眼尾,染得眼尾都成了金红,倒比谷中最艳的晚霞还灼目。
“九溟!”她唤了一声,声音里带了哭腔。这七日她在洞外守着,怕他撑不过熔火淬体,怕他神魂被残魂反噬,怕离焰金火突然暴走……此刻见他站在那里,琉璃般的肉身虽半透明,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坚韧,像淬过千回火的精铁,又像经了万年的玉石。
烛九溟转身,金纹随动作流转,竟将洞内生出的寒气都灼散了。他伸手接住她递来的药瓶,指尖的金纹触到她手背,烫得她轻颤,却又暖得人心尖发颤——那温度不似离焰金火的暴烈,倒像春阳晒过的石板,带着股让人安心的热。
“这骨头……”他望着自己半透明的手臂,金纹在琉璃般的肉身下流动如活泉,“能护万灵不想死的念头。”
洞外,归真谷的药田在晨风中翻涌,绿浪裹着素心兰、还魂草、九叶参的香气漫进洞内。离焰的尾羽突然自火焰中探出,那是根赤金羽毛,边缘泛着熔金般的光,轻轻扫过烛九溟心口的“护生”二字:“无垢的道,终是传下来了。”
话音未落,断穹剑再次龙吟,声震山谷。林子里的雀鸟扑棱棱飞起,翅尖沾着金芒,竟似衔了半缕晨光。有只灰雀掠过药田,翅尖的金芒落进还魂草叶上的露水里,荡开一圈金纹,像极了烛九溟掌心里流转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