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沈砚熬夜研武器,清鸢伴侧煮夜宵
景和十七年,深秋。夜色如墨,笼罩着洛阳宫城。白日里廷议的喧哗早已散去,只余下巡夜侍卫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更鼓沉闷的回响。然而,位于皇城东北角的“天工苑”内,却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此处远离后宫,戒备森严,是沈砚亲自划定的机密工坊所在。
苑内最大的“神机堂”中,气氛凝重而灼热。巨大的长条案上,铺满了各式各样的图纸、零件、工具,以及几支形制古怪的金属管件。空气中弥漫着铁腥味、硝石味,还有一丝焦糊气息。沈砚只着一件单衣,袖子挽到手肘,眉头紧锁,正对着一支长约三尺、结构复杂的管状器物凝神细察。他眼中有血丝,下巴泛着青黑的胡茬,显然已在此耗费了无数日夜。
这是一支燧发火铳的雏形——或者说,是试图复现“系统”所提供图纸的初级样品。与当前军中装备的火绳枪相比,它摒弃了麻烦且易受潮的火绳,采用燧石击发,理论上射速更快,更不受天气影响。然而,理想丰满,现实骨感。
“又哑火了……” 沈砚将铳管重重顿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旁边的工匠首领、将作监大匠鲁平,以及几位从各地秘密征召来的顶尖铁匠、木匠、火药匠,皆垂手肃立,面色羞愧。
“陛下息怒。”鲁平硬着头皮道,“燧石击发力道、角度,弹簧钢片的淬火韧性,闭气装置的密合度,还有这‘纸包弹’的受潮问题……环环相扣,稍有差池,便……”
沈砚摆手打断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他不是在责怪这些工匠,他们已经竭尽全力。问题在于,图纸是超越时代的,而现有的材料、工艺,却还停留在中世纪。高碳钢的冶炼不过刚刚起步,合格的弹簧钢难以稳定获取;精密加工依赖手工,公差难以控制;火药配方虽经苏清鸢提示有所改进,但颗粒化、防潮技术仍是难题。更别提那理想中的“米尼弹”线膛结构,目前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
“系统”可以提供蓝图,甚至关键原理,却无法变出合格的工业基础。每一步,都需要他和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用汗水、智慧,甚至是一次次失败去摸索、去积累。
“今日就到这里,诸位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明日,从燧石夹的力道校准再试。”沈砚声音有些沙哑。
工匠们如蒙大赦,却又带着不甘与沮丧,行礼退出。鲁平走在最后,欲言又止,终是叹了口气,轻轻带上了门。
偌大的神机堂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沈砚一人,对着一桌的“半成品”和狼藉的图纸。孤灯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冰冷的地砖和墙壁上,显得格外寂寥。北境虽平,但边关斥候最新传回的消息并不乐观:溃散的北狄残部正在漠北重新集结,更遥远的西方,一些陌生的、骑术更加精湛的游牧部落开始出现在商路边缘,劫掠零星商队。朝堂之上,已有文臣提出“火器乃奇技淫巧,不足以恃”,主张应裁减军费,充实国库,专心内政。
压力如山。他知道,手中这支看似粗糙的管子,或许就是未来决定国运的关键。但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吱呀——” 堂门被轻轻推开,带进一缕微凉的夜风,也带来一丝熟悉的、清雅的香气。
沈砚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了些。“清鸢,你怎么来了?夜深了,仔细着凉。”
苏清鸢端着一个红漆食盘,悄步走进。她未着繁复宫装,只一袭月白色常服,外罩藕荷色比甲,青丝松松绾起,斜插一支简单的玉簪。烛光映着她清丽的侧脸,目光落在沈砚疲惫的眉眼和案头的凌乱上,眸中闪过心疼。
“批完奏章,见这边还亮着灯,便知你又耗在这里了。”她将食盘放在一旁的空几上,里面是一盅冒着热气的山药枸杞鸡汤,两碟清爽小菜,并一小碗碧粳米饭。“鲁平他们刚出去,个个灰头土脸。可是又遇着难处了?”
沈砚叹了口气,指了指那支哑火的火铳,将遇到的问题简略说了一遍。“……道理都懂,图纸也有,可做出来,就是差那么一点。有时候觉得,像是在徒手攀爬绝壁,明明看到山顶,脚下却无路可寻。”
苏清鸢静静听着,没有急于安慰。她走到案前,小心地避开散落的零件,拿起几张图纸细看。上面是沈砚根据“系统”提示和自己理解绘制的分解图,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尺寸、材料和疑问。她又看了看那支铳管,伸手轻轻抚摸过冰凉的金属表面,指尖在机括连接处停留。
“燧石击发,关键在于瞬间的撞击力和火花传递路径,对么?”她轻声问。
沈砚点头:“不错。燧石材质、硬度,击锤的角度、速度,引火药的放置和防潮,都至关重要。现在要么打不着火,要么火星微弱点不燃引药。”
“我记得,前朝内侍省曾存有一些前代‘神机营’的残卷,里面似乎提过用‘鹤顶红’(注:此处指一种矿物,可能为雄黄或某种含砷矿物,古人曾用于火药增敏)混合硝石、硫磺,做引火药,更易发火。或许可以着人查查,有无借鉴之处。”苏清鸢沉吟道,“至于这弹簧钢片,韧性不足易断,硬度不够无力……或许,可以试试‘夹钢’之法?以熟铁为骨,包裹高碳钢为皮,反复锻打融合,或可得刚柔并济之材。此事,可召江南锻造‘龙泉宝剑’的名匠来参详。”
沈砚眼睛微微一亮。苏清鸢虽不精工艺,但她知识渊博,思路开阔,往往能从他忽视的故纸堆或不同领域的技术中,找到启发。“夹钢……是个思路。还有这闭气,漏气则威力大减……”
“可否在枪膛与药室连接处,增设一道紫铜垫圈?紫铜质地较软,受热受压后或可更好地贴合密封。或者,在弹药包外部,涂抹一层极薄的蜂蜡防潮?”苏清鸢继续提出设想,虽然有些天真,却打开了新的思考方向。
“蜂蜡防潮……或许可行。紫铜垫圈,也可一试。”沈砚思索着,用炭笔在纸上记下。两人头碰着头,就着图纸低声讨论,一个提出天马行空的设想,一个用严谨的工艺逻辑去验证、修正。烛火跳跃,将两人依偎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融为一体。
不知不觉,夜已深沉。更鼓敲过三响。
苏清鸢止住话头,转身端起那碗鸡汤,试了试温度,还微温。“沈大哥,先歇歇,用些汤水。磨刀不误砍柴工。”
沈砚这才觉得腹中饥馁,接过汤碗。汤色清亮,山药软糯,枸杞鲜红,几片黄芪浮沉,显然是费了心思熬煮的。他喝了一口,温热鲜甜的汤汁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直达胃腹,连日的烦躁似乎也被抚平了些。
“你也忙了一天,不必陪我熬着。”沈砚看着苏清鸢眼下淡淡的青影,有些歉疚。
苏清鸢摇摇头,拿起一件搭在椅背上的玄色外袍,轻轻披在沈砚肩头。“我陪你坐坐。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不得。研制火器,想来亦是如此。一次不成,便十次;十次不成,便百次。只要方向对了,总有通透的一日。”
她在沈砚身旁的锦凳上坐下,拿起一把小锉刀,小心地打磨着一块用作试验的燧石边缘,动作细致而专注。“我知道你心急。北边不太平,朝中也有闲话。但沈大哥,欲速则不达。这火铳若成,将是改变战阵格局的利器,关乎万千将士性命,关乎边疆长久安宁,怎能不慎重?慢些,稳些,才是对将士、对百姓负责。”
她的声音轻柔,却字字句句敲在沈砚心坎上。他放下汤碗,握住她微凉的手。那双手,原本执笔抚琴,如今却因常翻阅典籍、处理政务而生出薄茧。
“清鸢,有时我真觉得,这皇帝做得……如履薄冰。”沈砚少有地流露一丝疲惫,“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百废待兴。想做的太多,能做的又似乎总不够快,不够好。便如这火铳,我知其重要,恨不能一夜而成,却偏偏卡在这些微末细节上,寸步难行。”
苏清鸢反手握住他,指尖温暖而坚定。“沈大哥,记得我们在青牛谷起兵时么?粮草不足,人心浮动,前路茫茫,比今日难上千百倍。我们不曾退却,一步一步,走到了洛阳,走到了今天。”她望向他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充满力量,“如今不过是一时困顿,岂能丧气?你有凌云志,有霹雳手段,更有这天下最聪慧的工匠相助。我信你,定能攻克此难关。”
她顿了顿,唇角弯起温柔的弧度:“至于朝中非议,理他作甚?当年行新政、开科举、设女官、通商路,哪一件没有非议?可结果如何?百姓得了实惠,国家渐次强盛,那些杂音自然就散了。火器之事,关乎国运,更当坚持。待它轰鸣战场、克敌制胜之日,便是最好回应。”
沈砚凝视着她,心中那点焦躁与孤独,如同春阳下的残雪,渐渐消融。是啊,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有最清醒的头脑,最坚韧的陪伴,最无私的支持。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你说得对。”沈砚长长吐出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锐意,“一次不成,便十次;十次不成,便百次!鲁平他们技艺精湛,缺的或是思路,或是材料。明日,我便下旨,广召天下能工巧匠,齐聚‘天工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再将内库所藏前朝兵器图谱、各地矿藏图志悉数调来,逐一排查试验。我不信,集举国之力,造不出一支堪用的火铳!”
“正该如此。”苏清鸢微笑,“我再去翻查古籍,看看有无类似机括、火器的记载,或可触类旁通。太医院那边,我也去问问,他们对矿物、提炼或许另有见解。”
两人相视一笑,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沈砚将剩下的汤饭用完,苏清鸢收拾了碗碟。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寻了本《武经总要》,就着灯光静静翻阅,偶尔提笔记录。
沈砚重新伏案,对着图纸和零件,再次陷入沉思。但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那失败的样品,不再是无情的嘲弄,而是一个亟待攻克的堡垒。那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长夜漫漫,烛泪滴滴。神机堂内,只有翻阅书页的沙沙声,炭笔划过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偶尔低低的交谈。他们一个凝神于精密的构造,一个徜徉于浩瀚的典籍;一个代表着最前沿的探索,一个链接着古老的智慧。在这静谧的深夜里,两种思维无声地交汇、碰撞、融合,只为同一个目标——打造出守护这新生王朝的利刃。
窗外,秋风掠过宫殿的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而窗内,一灯如豆,两人对坐,那身影如此坚定,如此契合。仿佛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只要这般并肩携手,便无所畏惧。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忽有所得,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清鸢,我想到一处关节!或许可以这样改……”
苏清鸢放下书卷,倾身过来,专注聆听。
烛光,将两人的剪影,长长地映在布满图纸的墙壁上,宛如一幅名为“同心”的画卷。夜色正浓,但黎明,已在不远的前方酝酿。而他们,将共同执灯,照亮这条充满未知与希望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