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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失语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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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精神病院电话时,沈哲已经“死”了七年。

>警察说他是畏罪自杀的诈骗犯,家人骂我执迷不悟。

>只有我守着书房,坚信他清誉未毁。

>直到我跟踪他情妇找到郊外小屋。

>窗内那个抱着孩子的男人,正是我苦等的丈夫。

>他看见我时瞳孔骤缩,怀里的孩子软软喊了声“妈妈”。

>我笑着举起他当年送的船灯:“生日快乐,礼物是——你自由了。”

>后来他砸破精神病院隔离窗,血手拍着玻璃嘶喊我的名字。

>我只是点燃薄荷烟,在烟雾里微笑。

>爱情本就该这样——想起就好。

---

第七年夏天,雨水把城市泡得发胀、发霉,空气里一股沉甸甸的铁锈和腐烂植物的腥气时,沈哲回来了。

消息是市郊那家以高墙电网闻名的青山精神病院打来的。电话里的女声平板无波,像一截干枯的树枝,通知我去办理相关手续,确认一个叫“周哲”的病人身份。周哲?我捏着话筒的手指瞬间冷得像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喉咙里那声荒谬到极点的冷笑。沈哲,周哲。他连名字都改得如此潦草,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

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漏水。我放下电话,听筒搁回座机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在这过分寂静的书房里,竟显得有点惊心。目光习惯性地落回书桌对面那张空荡荡的深色皮椅——沈哲的椅子。椅背挺直,扶手光滑,七年了,依旧纤尘不染,固执地保持着主人随时会坐下来的姿态。桌面上,他惯用的那支万宝龙钢笔,笔尖永远精确地朝着东南方十五度角摆放。烟灰缸空着,冰冷的玻璃映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光。书柜里,每一本书的书脊都严格对齐,连一丝参差的缝隙都不允许存在。空气里弥漫着旧书页、实木家具特有的微涩气味,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凝固般的时间尘埃味。

这间书房,是他消失前最后存在的地方,也是他留给我唯一的、完整的“遗物”。七年来,它成了我的圣殿,我的囚笼,我日复一日供奉着这些冰冷的物件,用近乎病态的秩序感,对抗着外面那个早已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世界。

警察的结论斩钉截铁:沈哲,卷走了公司合伙人高达数千万的款项,留下一堆烂账和无数债主绝望的哀嚎,最终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深夜,从他办公室的窗口一跃而下,尸骨无存。现场只留下几滴模糊的血迹,和一封打印出来的、字迹冰冷的“遗书”。畏罪自杀,板上钉钉。

沈家的人,我的父亲,甚至曾经与我们交好的朋友,都用一种混合着怜悯与厌烦的眼神看我。“晚舟,醒醒吧!他死了!死得透透的!还背了一身洗不掉的臭名!”母亲的眼泪和愤怒的指责几乎要把我淹没,“你守着这空房子,守着这些没用的东西,把自己熬成个活死人,图什么?他值得吗?”

值得吗?我从不回答。我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书柜的玻璃,调整那支钢笔的角度,拂去皮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日夜叫嚣:沈哲不是那样的人。那个会在深夜为我煮一碗热气腾腾阳春面、记得我不吃香菜、笑起来眼角有细碎纹路的男人,那个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签下过无数商业文件也为我笨拙地系过围裙的男人,绝不会是卷款潜逃的懦夫,更不会用自杀来逃避!他的“死”,他的“污名”,一定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错误,或者一个……我暂时无法看清的漩涡。

这份偏执的坚信,支撑着我度过了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勒得我喘不过气,却也让我无法坠落。

玄关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轻微声响,然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是母亲。她提着一个保温桶,换鞋时习惯性地朝书房这边瞥了一眼。看到我又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对着那张空椅发呆,她脸上立刻浮起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心痛与无力的焦躁。

“又坐这儿发愣!”她走进来,把保温桶重重放在书桌一角,发出“咚”的一声,打破了书房死水般的寂静,“骨头汤,趁热喝点。”她的目光扫过桌面,扫过那把空椅子,最后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气色还是这么差!外面下这么大雨,你也不开窗透透气?这屋里一股子霉味!”她说着,就要去推那扇紧闭的窗。

“别动!”我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身体几乎是弹起来的,一把按住了母亲伸向窗框的手。动作太急,带倒了桌上一本厚重的硬壳书,“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地看着我,随即眼底涌上更深的无奈和痛苦。“晚舟!”她声音发颤,“你到底还要这样多久?七年了!沈哲他死了!骨头渣子都找不到了!你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守着这些死物,是在折磨谁?是在惩罚谁?”

她的质问像无数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皮肤。我避开她灼痛的目光,弯腰去捡那本掉落的书。封面上烫金的字有些模糊了,是我和沈哲都喜欢的一位建筑大师的作品集。指尖触到冰冷光滑的封面,那股熟悉的、支撑着我的固执又涌了上来。

“他没死。”我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尽管这事实在旁人听来荒谬绝伦。“警察弄错了。遗书是假的,现场也是假的。他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弄清楚真相。”

“真相?”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真相就是警察说的!是法院卷宗里白纸黑字写的!是他丢下的烂摊子!是那些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的债主!晚舟,你醒醒!你的相信能值几个钱?能把他从土里挖出来,还是能把那些被他坑害的人的钱变回来?你爸为了压下那些闹事的人,背地里花了多少力气赔了多少笑脸你知道吗?我们许家……”

“妈!”我猛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攥着书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别说了。汤我待会儿喝。你…你先回去吧。”我垂下眼,盯着地板上深色的木纹,不再看她。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和母亲压抑的、沉重的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她深深地、无力地叹了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脚步声响起,她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书房,接着是客厅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

书房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那碗骨头汤的温热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讽刺的暖意。我颓然坐回椅子里,掌心一片汗湿的冰凉。胃里翻搅着,不是因为饿,而是因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疲惫和孤独。整个世界都在告诉我他死了,是个骗子,是个懦夫。只有我,像一个固执的疯子,守着这间空旷的书房,守着这盏永远不会再亮起的灯(角落的立柜上,放着一盏精致的黄铜船灯,那是沈哲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我是他迷航时的灯塔),守着一个虚幻的、可能永远无法被证明的信念。

这信念,是我唯一的浮木,也是勒紧我脖颈的绳索。

母亲带来的那点微弱暖意很快被书房的冷寂吞噬。骨头汤在保温桶里慢慢凉透,油腻的香气凝滞在空气里,令人反胃。我站起身,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走到书柜前,指尖拂过一排排整齐的书脊。目光最终落在一本不起眼的硬壳笔记本上,墨绿色封面,没有任何标识。这是沈哲的习惯,重要的东西,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我把它抽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指尖触到熟悉的皮质封面纹理,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沉坠了一下。翻开,前面是他记录的一些零散商业思考和项目要点,字迹利落,条理清晰。我一页页翻过,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在低语。直到翻到中间偏后的部分,动作蓦地顿住。

这一页的空白处,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几个数字和字母的组合,笔迹明显比前面匆忙、凌乱得多,像是仓促间记下的。数字和字母的组合毫无规律可言,像一串混乱的密码:**L7-4-3**。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这个组合,我从未在这笔记本上见过。它出现的位置,是在记录他出事前正在全力推进的那个地产项目——那个后来被指证为诈骗核心的项目——的几页之后。时间点!这串突兀的字符,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猝然楔入我混沌的思绪。

L?代表什么?地点?人名?某个代号?7-4-3……日期?门牌号?坐标?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冲撞。警察当年搜查过书房,带走了他们认为有价值的所有文件,但这本看起来只是普通工作笔记的本子被遗漏了。七年了,我翻阅过它无数次,却从未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的涂鸦。是以前真的忽略了,还是……它本就不该属于这里?是沈哲留下的?还是……别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七年了,这间凝固的书房里,第一次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来一丝令人战栗的、名为“可能”的光。这光,也可能引向更深的黑暗。

我死死盯着那串字符,铅笔的痕迹在灯光下有些淡了,但每一个转折都清晰可见。指尖用力,几乎要抠破纸页。

L7-4-3。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突然摆在了我这座封闭七年的囚牢门前。

接下来的日子,这串冰冷的字符成了我生活的唯一轴心。我像着了魔,调动起七年前几乎被尘封的所有关于沈哲生意的模糊记忆碎片。L,L……公司名称?合作方?项目代号?我翻箱倒柜,找出当年堆积在储藏室角落、早已蒙尘的旧名片盒、项目宣传册、会议纪要副本……那些纸张散发出浓重的陈腐气味,呛得人喉咙发痒。

一张张名片翻过,一个个名称在眼前掠过。忽然,指尖停在一张设计感十足的名片上——“**澜庭设计工作室**”。名片的主人叫**苏澜**,头衔是设计总监。一个模糊的画面闪回脑海:那是项目启动酒会,衣香鬓影间,沈哲曾短暂地为我引荐过这位年轻的女设计师。她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礼服裙,笑容得体,眼神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探究,短暂地落在我挽着沈哲臂弯的手上。沈哲当时的语气很寻常,是公事公办的客套:“苏总监是我们新售楼处和样板间的合作方,很有想法。”

苏澜。L。澜庭。L。

心脏猛地一缩。那个探究的眼神,此刻在记忆里被无限放大,带着某种冰冷的意味。是她吗?仅仅是名字首字母的巧合?还是……

我将名片死死攥在手心,坚硬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目标锁定。我需要找到她。七年的时间足以改变许多,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个城市,是否还在原来的工作室。我像一个蹩脚而执拗的私家侦探,开始在网上搜寻所有关于“澜庭设计工作室”和“苏澜”的蛛丝马迹。幸运的是,工作室的官网还在,虽然更新不多,但“设计总监苏澜”的名字和一张小小的职业照赫然在列。照片上的她,比七年前更添了几分成熟干练,眼神依旧锐利。

更大的收获是,通过工作室官网一个不起眼的“联系我们”页面,我找到了一个注册地址,并非当年名片上的市中心写字楼,而是一个位于城市西北角、靠近新开发区的地址。那一片区域混杂着新建的住宅、小型创业园区和尚未拆迁的旧村落,管理相对松散。

就是这里。L7-4-3。地址里会不会藏着那个“7-4-3”?也许是门牌号?也许是某个仓库编号?无论如何,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

行动前的那个夜晚,我几乎彻夜未眠。黑暗中,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听着窗外时断时续的雨声。七年来积攒的疲惫、怀疑、恐惧,还有那点微弱的、近乎渺茫的希望,在胸腔里翻江倒海。最终,是书桌对面那把空椅子,和笔记本上那串冰冷的字符,压倒了所有退缩的念头。

第二天下午,我开着一辆租来的、毫不起眼的灰色旧车,驶向那个地址。导航将我引到一片略显杂乱的区域。所谓的“创意园区”更像是由几栋旧厂房改造而成,红砖墙斑驳,旁边散落着一些低矮的民居和等待开发的地块。园区门口没有严格的安保,我很容易就开了进去。按照地址指示,澜庭工作室占据着其中一栋厂房改造楼的一层和二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里面简约现代的办公环境。

我将车停在斜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摇下车窗。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区特有的淡淡金属和尘土气息。我戴上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和帽子,身体陷在驾驶座里,目光紧紧锁定那栋楼的玻璃大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像沙漏里的沙,缓慢而煎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方向盘边缘的皮质,留下浅浅的印痕。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接近傍晚时分,工作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苏澜。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休闲西装套装,长发挽起,拎着一个通勤包,步履匆匆。比照片上更清瘦一些,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她径直走向停在门口不远处的一辆白色SUV。

我屏住呼吸,在她发动车子驶出园区后,才小心翼翼地发动自己的车,远远地跟了上去。距离保持得足够远,中间隔着几辆车。白色SUV没有驶向市中心,而是朝着更偏僻的城郊结合部开去。道路渐渐变得狭窄,两旁是稀疏的行道树和大片荒芜的田地,间或有一些低矮的农家院落和零散的小型工厂。暮色开始四合,给这片荒凉的土地镀上一层灰蒙蒙的调子。

我的心跳随着车轮的滚动越来越快,手心全是冷汗。她要去哪里?回家?不像。这方向太过偏僻。

终于,白色SUV拐下主路,驶上一条更窄的水泥路,颠簸着开了一段,最终停在路边。前方已经没有成型的道路,只有一条被车轮压出来的、通往一片稀疏小树林的土路。苏澜下了车,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快步朝着土路深处走去,身影很快被树木的阴影吞没。

这里?我停下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四周荒无人烟,只有晚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狗吠。L7-4-3……难道是指这里?树林深处有什么?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攫住了我。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肺叶。我压低帽檐,像一只在阴影中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踏上了那条坑洼的土路,追着苏澜消失的方向。

泥土混杂着碎石的土路并不长,很快,树林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小片空地。空地边缘,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栋低矮的平房。房子很旧,红砖墙裸露着,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落,屋顶覆盖着深色的石棉瓦,看起来像是废弃的看护房或者仓库改造的。没有院落,只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紧闭的、油漆斑驳的木门。房子后面,是更茂密的树林和暮色中连绵起伏的山影。

一个绝对隐秘、几乎与世隔绝的所在。

我躲在几棵粗壮树干交错的阴影里,心脏跳得快要炸开。目光死死锁住那栋房子。就在我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时,那扇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昏黄的光线从门内倾泻出来,勾勒出一个男人的身影。他背对着门口的光,侧影有些模糊,但那个轮廓……那个肩膀的线条,微微低头时颈项的弧度……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进我的脑海!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沈哲!

真的是他!

七年的时光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侧影显得清瘦了些,穿着普通的灰色家居服。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是个小女孩,大约两三岁的样子,穿着粉色的睡衣,小脑袋依赖地靠在他的肩窝。

就在我全身僵硬、灵魂几乎被眼前这一幕震得离体而去的瞬间,那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倏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如电,穿透暮色,直直地射向我藏身的树影!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渐渐浓重的暮霭,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神情,从开门时的温和,瞬间冻结、碎裂,变成一种无法形容的惊骇。瞳孔在昏黄光线的映照下,骤然缩紧,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出现的、最恐怖的景象。他抱着孩子的手臂猛地收紧。

而他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似乎被父亲突然的僵硬和门口陌生的黑暗吓到了,小嘴一瘪,带着浓浓的睡意和不安,软软地朝着门内喊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

“妈妈……”

门内传来苏澜温柔的回应:“哎,念念乖,妈妈在呢。”脚步声响起,她走到了门口,站在沈哲身边,很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小女孩的背,目光也顺着沈哲凝固的视线,疑惑地望了过来。

“妈妈……”小女孩又含糊地叫了一声,小手紧紧抓住了沈哲胸前的衣服。

轰——

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片死寂的空白。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像个可笑的守墓人,守着一座空坟,守着一个早已腐烂的幻影。所有的坚信,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辩驳……在这一声软糯的“妈妈”和苏澜那声温柔的回应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原来,这就是真相。比警察的结论更冰冷,比世人的唾弃更残酷。

他活着。他改名换姓。他有了新的家庭。他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一个叫“念念”的孩子。念什么?念晚?还是念澜?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彻底抹去了“沈哲”的存在,抹去了和许晚舟有关的一切,在新的躯壳里,活得安稳、隐秘。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扭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的咸腥,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喊。指甲深深掐进树干粗糙的树皮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提醒我还活着,还站在这里。

树影的黑暗像冰冷的潮水包裹着我。我缓缓地,一步,一步,从藏身的树后走了出来。脚步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暮色笼罩着我,也笼罩着门口那凝固的一家三口。

沈哲的脸色在门内透出的昏黄光线下,惨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他抱着孩子的手臂僵硬得如同铁箍,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翻涌的惊涛骇浪和无措的恐惧。

苏澜也看清了我。她脸上的疑惑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戒备和敌意的审视。她下意识地向前半步,几乎挡在了沈哲和孩子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兽。

我没有看苏澜,我的目光越过她,只牢牢锁在沈哲脸上。那张我曾在梦里描摹过千万次、在绝望中祈求再见一次的脸。七年,它依旧熟悉,却又无比陌生。那上面有惊骇,有慌乱,有难以置信,唯独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重逢的喜悦。

呵。我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冰冷而僵硬,大概比哭还难看。七年等待,换来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逃亡和另一个女人的“念念”。多么讽刺的“真相”。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我慢慢地抬起手。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纸袋。纸袋里,是那盏黄铜船灯。沈哲送我的生日礼物。他说:“晚晚,你是我的灯塔。无论我在多远的海上迷航,看到你的光,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多么动听的誓言,像裹着蜜糖的毒药。

我看着他惨白的脸,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惊惧,一字一句,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割开暮色:

“生日快乐,沈哲。”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怀里懵懂无知的孩子,扫过他身边如临大敌的女人,最终落回他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里,将手中的纸袋轻轻放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礼物是——”

我清晰地吐出最后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自由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脸上任何表情。没有崩溃,没有质问,没有歇斯底里。七年的等待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孤守中耗尽了所有激烈的情感,只剩下冰冷坚硬的灰烬。我干脆利落地转身,脊背挺得笔直,一步一步,重新踏入那片稀疏的树林,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呜咽,和我自己踩在落叶上的、单调而空洞的回响。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急促而沉重,带着一种慌乱的踉跄。是沈哲。他追了出来,把孩子塞给了苏澜。我能感觉到他灼热的目光像烙铁一样钉在我的背上,带着绝望的挽留和巨大的恐慌。

“晚舟!”他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嘶哑得厉害,带着剧烈的颤抖,破碎在夜风里,“晚舟!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滞。他的解释?他的苦衷?此刻听来,不过是这七年精心编织的谎言上,又一层欲盖弥彰的油彩。比沉默更令人作呕。

他的喊声被风声和林木的簌簌声吞没。我径直走到租来的车旁,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引擎。车身震动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挂挡,倒车,方向盘在我手中稳稳转动,将车头调转,朝着来路驶去。后视镜里,那栋孤零零亮着昏黄灯光的平房越来越小,最终被浓重的暮色和起伏的树林完全吞没,连同那个站在门口、抱着孩子、身影模糊的男人。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单调噪音。

我打开车窗,让深秋夜晚冰冷的风猛烈地灌进来,吹在脸上,刀割一般。肺叶贪婪地汲取着这冰冷而真实的空气,试图冲刷掉胸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混杂着绝望、荒谬和巨大空洞的淤塞感。七年,筑起一座名为信念的沙堡,一个浪头打来,连地基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冷荒凉的滩涂。

手指摸向副驾驶的储物格,有些发颤,但还是准确地从里面翻出了一盒薄荷烟和一个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这盒烟买了很久,一直放在这里,像是对过去那个厌恶烟味的自己一种沉默的反抗。薄荷的辛辣气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钻入鼻腔。

“啪嗒。”火苗在黑暗中跳动了一下,映亮指尖和一小片模糊的车厢。我将烟凑近,深吸了一口。冰凉、刺激、带着植物清苦的烟雾猛地灌入喉咙,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眶。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前方的路,也模糊了后视镜里早已消失的黑暗。

我抹了一把脸,指腹一片湿冷。再次将烟凑到嘴边,这一次,吸得更深,更狠。那冰冽的、带着侵略性的薄荷气息强行压下喉头的痉挛,一路灼烧着肺腑。奇异的是,这股灼烧感,竟带来一丝近乎残忍的清明。

车子在沉默和弥漫的薄荷烟雾中,驶向城市的方向,驶向那间空旷得只剩下回忆的书房。那里,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了结。

回到那间被时间冻结的书房,空气里凝固的尘埃味似乎更重了。我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稀疏的光线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格子。那盏黄铜船灯依旧沉默地立在柜角,在昏暗的光线下,轮廓模糊,像一座小小的、失语的坟茔。

我没有去看它,径直走到书桌前。桌面冰冷光滑。我拉开右手边最底下的那个抽屉。动作有些滞涩,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抽屉深处,藏着一份用牛皮纸袋小心装着的文件。我把它拿出来,放在桌面上,手指拂过冰冷的纸袋表面。

里面是一份孕检报告单。日期清晰地印在七年前,沈哲“跳楼”失踪的前一个月。报告单上,那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白影像,曾是我和沈哲在巨大的恐惧和混乱中,唯一偷偷珍藏的、关于未来的微弱星光。后来,这星光随着他尸骨无存的“死讯”和铺天盖地的污名,在巨大的压力和绝望中,无声无息地熄灭了。那份流产手术同意书上,我的签名,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决绝。

它和沈哲的“遗物”一起,被深锁在这个抽屉里,成了我心脏上最隐秘、最不敢触碰的溃烂伤口,也是支撑我七年孤守的、最深的执念——我必须为他正名,为我那未曾谋面就被黑暗吞噬的孩子正名。

而现在……

我拿起那份牛皮纸袋,没有打开,指尖感受着纸张的厚度和冰冷。然后,我走到房间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很小的、专门处理纸质文件的碎纸机。接通电源,按下开关,机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打开纸袋,抽出里面的报告单和同意书。纸张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脆弱。我没有再看上面的任何一个字,任何一个影像。目光平静地落在碎纸机那狭窄的、深不见底的进纸口。

手一松。

纸张滑落,瞬间被旋转的锋利刀片咬住、撕裂、吞噬。嗡嗡声变得急促而响亮,伴随着纸张被彻底粉碎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黑色的碎屑像细小的、绝望的雪花,从出口纷纷扬扬地飘落,堆积在收集盒里。

报告单消失。同意书消失。最后一点关于那个未曾谋面孩子的物理痕迹,消失了。

收集盒很快被细碎的黑色纸屑填满。我关掉碎纸机。那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书房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有些刺耳。

碎纸机口吐出的黑色残骸,像一小捧冰冷的灰烬。我默默清理干净。然后,我走到书柜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墨绿色的笔记本上。它曾是我唯一的浮木,如今只是一本可笑的物证。我把它也抽了出来,连同里面夹着的那张“澜庭设计”的名片。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我再次打开了碎纸机的开关。笔记本被一页页撕下,连同那张名片,投入那深不见底的进纸口。锋利的刀片旋转着,将那些曾经承载着沈哲笔迹、承载着我全部希望和绝望的纸张,连同那串冰冷的“L7-4-3”,彻底嚼碎、吞噬。

嗡鸣声再次充斥书房。我看着那些纸屑飘落,像一场黑色的、无声的葬礼。埋葬掉笔记本,埋葬掉名片,埋葬掉那个愚蠢的、追逐幻影的许晚舟。

做完这一切,书房似乎变得更加空旷,更加冰冷。七年精心维持的秩序感,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荒谬可笑。我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把空椅子,扫过那支永远保持角度的钢笔,扫过那盏沉默的船灯……最终,落在自己苍白的手上。

该结束了。

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脸庞。指尖在通讯录里滑动,找到了那个存了七年、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青山精神病院医务科的联系电话。我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有些嘈杂。

“您好,青山精神病院医务科。”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传来。

“你好。”我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事不关己的疏离,“我是许晚舟。关于你们收治的病人,周哲的身份确认……我确认完毕。”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啊,许女士您好!确认了是吗?那太好了!我们这边需要……”

“他是沈哲。”我打断她公式化的流程说明,清晰地说出那个名字,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的丈夫。七年前被认定死亡的那个沈哲。”

电话那端陷入一片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显然,这个名字的冲击力足够大。

“呃……这……”对方显然被这爆炸性的信息震懵了,声音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沈…沈哲?许女士,您确定吗?这…这信息我们需要严格核实的!这太……”

“我很确定。”我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他的身份,你们可以直接联系警方档案科,调取沈哲的dNA记录进行比对。或者,联系他的直系亲属,比如他的父亲沈国栋先生进行辨认。需要我提供联系方式吗?”

我的冷静和条理似乎让对方更加无措:“不不,许女士,我们…我们会按照规定流程处理的!只是…这…这情况实在太特殊了!那…那您作为家属,关于他的治疗和后续安排……”

“我只是告知你们他的真实身份,尽到法律要求的确认义务。”我再次打断她,语气疏离而明确,“至于其他,我无权,也无意过问。他的治疗、监护、以及未来的一切,与我无关。请直接联系他的法定监护人,或者…他的其他亲属。”

说完,不等对方再有任何反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我随手将手机丢在书桌上,发出一声轻响。它滑过光滑的桌面,撞在那支永远保持角度的万宝龙钢笔上,笔身摇晃了一下,最终歪倒,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我没有去捡。

书房重新陷入彻底的寂静。窗外,城市的灯光在夜色中无声流淌。我走到窗边,望着那片迷离的光海,点燃了今晚的第二支薄荷烟。冰冽的气息再次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麻木。

沈哲?周哲?与我何干。那盏黄铜船灯,在身后角落的阴影里,依旧沉默地伫立着,永远地沉入了黑暗的海底。

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手机再次响起。屏幕上跳动着“青山精神病院”的字样。我任由它响了很久,直到铃声快要结束,才在一种近乎漠然的情绪下,划开了接听。

“许女士!”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急促和紧张,背景音隐约有混乱的呼喊和刺耳的金属敲击声,“您…您最好能马上来一趟医院!周哲…不,沈哲他…他情况非常不稳定!他一直在疯狂地喊着您的名字,我们用了药也控制不住!他…他刚才突然发作,用头撞破了隔离观察室的玻璃窗!现在场面很混乱,他手流了好多血还在不停地砸玻璃,我们怕他伤到自己和别人,需要家属……”

“家属?”我平静地打断对方语无伦次的叙述,声音透过电波,听不出丝毫波澜,“我记得我说得很清楚,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不是他的监护人。”

“可是许女士!”对方急了,声音带着恳求甚至一丝恐惧,“他现在只认您!他一直在喊‘晚舟’,喊‘对不起’,喊‘求你听我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他手上全是碎玻璃,再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您就算…就算看在过去的份上,过来看看,哪怕只是隔着门让他看一眼,安抚一下也好?求您了!”

“抱歉。”我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礼貌性疏离,“我很忙。而且,精神病人的臆想和失控行为,是你们的专业范畴。请用专业手段处理。如果没有其他事,我挂了。”

“许女士!等等!许……”

我没有再听下去,直接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世界清静了。

我放下手机,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新买的、银色的金属烟盒,里面整齐地码着细长的薄荷烟。旁边是一个磨砂质感的打火机。我拿起烟盒,抽出一支烟,动作已经熟练了许多。然后拿起手机,调出新闻App,指尖滑动着屏幕,随意浏览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会新闻、财经快讯。屏幕的冷光映在脸上,一片平静。

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跳出一条新信息提示。发信人未知号码,内容只有一张图片。

我点开。

图片的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光线昏暗,背景是医院特有的惨白墙壁和冰冷的铁栏杆。画面中心是加厚的隔离玻璃窗,但此刻,那玻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正中央被撞开一个狰狞的大洞,边缘还挂着暗红色的、粘稠的血迹和碎肉。一只男人的手正死死地抠在那个血洞的边缘!

那只手……曾经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能签下数千万的合同,也能笨拙地为我系围裙。而此刻,它沾满了已经发黑的血污,手背上布满了被玻璃划开的、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狰狞可怖。几片尖锐的玻璃碎片甚至深深扎在皮肉里。它就那样死死地扒在破碎的玻璃边缘,像地狱里伸出的鬼爪,带着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疯狂力量,仿佛要将那禁锢他的牢笼彻底撕开!

透过那个血淋淋的破洞,能看到隔离间里面晃动的人影和刺眼的应急灯光。但最清晰的,是那只血手后方,紧贴在布满裂痕的玻璃上的一张脸!

是沈哲!

他头发凌乱,额角一片血肉模糊,显然是撞破玻璃时受的伤。脸上混杂着血污、泪水和汗水,五官因极度的痛苦和疯狂而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布满血丝的玻璃裂痕,死死地“盯”着镜头(或者说,是盯着偷拍者,想象着镜头后的我),瞳孔里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巨大痛苦、无尽悔恨和濒死般绝望的火焰!他的嘴巴大张着,即使隔着照片,仿佛也能听到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嘶喊:

“晚舟——!!!”

照片的冲击力太过直接和血腥。胃里猛地一阵翻搅。我迅速移开目光,将手机屏幕按灭,反扣在桌面上。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支薄荷烟的清冷余味。我拿起桌上的金属烟盒,又抽出一支细长的烟。这一次,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银色的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响,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

我凑近火苗,点燃了香烟。

深吸一口。冰凉、辛辣、带着薄荷特有清苦气息的烟雾,瞬间充盈了整个口腔和胸腔,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镇痛的麻木感。我缓缓地靠向椅背,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城市灰蒙蒙的天空下,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雨丝。雨点无声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透明的泪痕。

烟雾在眼前缭绕升腾,模糊了窗外的雨景,也模糊了书桌对面那把依旧空荡的深色皮椅。

我微微勾起唇角,在袅袅弥散的薄荷烟雾里,露出一个极淡、极平静的微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也没有任何重量,像浮在水面上的一层薄冰。

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没有痛楚,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

原来如此。爱情本就该这样——想起就好。

如同窗外的雨,落下,流过,然后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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