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府占地广阔,亭台楼阁,假山池水,一应俱全,虽是新赐,内里陈设却已然齐备,可见宫中早有准备,或是有人提前打点过。
沈霜刃在管家的引导下,快速熟悉了府中格局,将各处管事、丫鬟、侍卫召集起来,三言两语便分派清楚职责,定下规矩,
言辞清晰,态度从容,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令原本还有些轻慢的下人们立刻收敛心神,不敢怠慢。
待一切初步安排妥当,她才略感疲惫地走向属于自己的寝殿——缥缈轩。
此轩临水而建,推开轩窗便是满池碧荷,景致清幽,远离前院喧嚣,颇合她心意。
推开精致的雕花门扉,室内布置得雅致而不失华贵,熏香是清淡的梨花香,驱散了新屋的些许沉闷。
她刚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准备稍事休息,一个清脆温婉、带着几分熟悉的女声便在身侧响起:
“郡主一路劳顿,定是渴了,奴婢刚沏好的茉莉香片,您尝尝可还合口?”
沈霜刃闻声,心中微动,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秀温顺、带着恭敬笑意的脸庞,手里稳稳托着一盏青瓷盖碗,
不是她在陵渊王府月影阁时的贴身侍女青莹,又是谁?
沈霜刃眼中瞬间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与暖意,脱口而出:“青莹?”
青莹也正抬头,准备将茶盏奉上,目光与沈霜刃相接的刹那,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恍惚,手中的茶盏都险些不稳。
“您……您是……霜姑娘?”
青莹的声音带着颤抖,随即她猛地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和场合,慌忙将茶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后退两步,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奴婢失仪!奴婢不知……不知郡主就是……请郡主恕罪!”
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前日,她突然被王府管事唤去,只说王爷有命,将她调拨至新赐的昭华郡主府当差,且是直接指派到郡主身边伺候。
她当时心中既忐忑又不解,不知这位素未谋面、突然崛起的郡主是何脾性,更不明白为何会选中自己。
如今谜底揭开,竟是故主!
那份忐忑瞬间化作了难以言喻的惊喜与激动。
沈霜刃看着她慌乱又惊喜的样子,心中了然。
这定然是南晏修的手笔。
他知道她初到新府,身边需要可信之人;
他知道青莹细心妥帖,且对她忠心;
他也知道,青莹的存在,能让她在这陌生的“郡主府”中,多一丝熟悉的慰藉。
他总是这样……沈霜刃心下微叹,情绪复杂。
即便在两人关系降至冰点的此刻,他依然细致地考虑到她的处境,用这种不动声色的方式,给予她一份安慰与支持。
她起身,亲手将仍跪在地上的青莹扶起,声音温和了许多:
“快起来,青莹。在我这里,不必如此多礼。你能来,我很高兴。”
青莹就着她的手站起身,眼眶已然微红,声音哽咽:
“奴婢……奴婢还以为,自您离开王府,今生再也无缘伺候您了。王爷让奴婢来郡主府时,奴婢还心中惴惴,却不想……不想竟是郡主您!还能继续跟在您身边,真是……真是奴婢的福分。”
沈霜刃看着她真挚的神情,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好了,别哭了。以后在这府里,我还需要你多帮衬呢。这里虽是郡主府,规矩却不必像王府那般森严,你自在些便好。”
“是,郡主……奴婢知道了。”
青莹破涕为笑,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又端起那盏温度正好的茉莉花茶,
“您先喝茶,奴婢去给您准备热水梳洗,再吩咐厨房准备些清淡可口的晚膳。”
看着青莹忙碌而熟悉的背影,沈霜刃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带着茉莉的清香扑面而来。
她轻轻啜饮一口,甘醇的茶汤滑入喉中,暖意缓缓蔓延。
这男人……
她望着窗外粼粼的池水,总是知道,她需要什么,哪怕她不说。
沈霜刃遣退了所有侍女,殿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间的声响。
她独自站在紫檀木镶边的菱花镜前。
镜面映出的人影,穿着朱红织金的郡主礼服,云髻上压着赤金点翠冠,两侧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
这张脸熟悉又陌生,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色,与这一身华贵装扮格格不入。
她看了一会儿,抬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
先取下那顶沉甸甸的金冠,放在铺着绒布的妆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接着是耳坠,步摇,禁步……一件件摘下,排列整齐。
金银珠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然后开始解衣。
繁复的礼服系带层层松开,外袍褪下,露出里面刺绣精美的中衣。
腰封解开,衬裙滑落。
最终,所有象征“昭华郡主”身份的绫罗绸缎都被堆叠在旁边的螺钿衣架上,像一层褪下的、华丽而沉重的壳。
她身上只剩一袭月白色的素绸寝衣,宽大柔软,贴在身上,才觉出一点自在。
长发披散下来,掩住了些许过于清晰的轮廓。
走到床榻边,拨开重重锦帐。
被褥是新的,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
她躺下去,身体陷入柔软,几乎立刻被疲惫吞噬。
连日来的紧绷、对峙、骤然的身份转换、未消的恨意与复杂的情绪,此刻都化作沉重的困倦,拉着她向下沉去。
意识模糊间,她跌入了熟悉的梦境。
不再是郡主府的寝殿,而是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将军府里她的闺房。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空气里有母亲身上淡淡的兰草香气。
父亲沈铮就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穿着家常的靛蓝直裰,手里拿着一卷书,眉眼温和,不像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倒像个普通的慈父。
母亲姜羽若坐在榻边,手里做着针线,侧影娴静美好。
小小的她跑过去,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紧紧抱住,脸颊贴着柔软的衣料,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又有一股执拗的劲儿:
“母亲,我终于……我终于替我们沈家平反了。圣旨下了,所有人都知道了。”
沈铮放下书卷,走过来,宽厚的手掌落在她头顶,力道沉稳,带着熟悉的暖意。
他的声音很低,像叹息:
“昭儿,你这孩子……何苦把自己逼成这样。爹娘在天有灵,看到你平安长大,已是欣慰。报仇雪恨……太苦了,不该是你来担。”
姜羽若放下针线,将她整个搂住,下巴轻蹭她的发顶,声音柔得像春水:
“我的昭儿,你做得够多了。娘从来只盼着你好好活着,吃饱穿暖,有人疼,有人护着,开开心心的。别让那些事……成了你心里的刺,拔不出来,日夜疼着。”
沈霜刃在母亲怀里摇头,头发蹭着母亲的衣襟:
“不行的,母亲。那么多条人命,那么多血……总要有个说法。我发过誓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不甘,
“只是……只是那个始作俑者,还好好地活着……”
姜羽若捧起她的脸,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
母亲的指尖温暖干燥,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心疼:
“傻孩子,恨太沉了,背久了,会累垮的。娘只要你……往后能为自己活,能尝到甜,能觉得……日子有盼头。这就叫幸福。”
“幸福?”
沈霜刃喃喃重复,在父母全然包容、毫无保留的爱的注视下,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仿佛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那个茫然又渴望的小女孩。
她抬起泪眼,望着母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娘……我这样……真的还能……得到幸福吗?”
话音未落,更多的泪水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
那滚烫的触感如此真实,将她猛地从梦境中拽了出来。
她睁开眼。
寝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一点稀薄月光,勉强勾勒出床帐的轮廓。
脸上湿漉漉的,枕面也是一片冰凉的水迹。
胸口还残留着梦里的酸胀感。
她慢慢坐起身,锦被滑落。
夜风吹过,寝衣单薄,激起一阵凉意。
转头看向窗外。
夜色浓得化不开,乌云重重,将月亮完全遮蔽,只有极偶尔的间隙,露出一线惨淡的微光,瞬间又被吞没。
远处,更夫巡夜的梆子声隐约传来,笃,笃,笃……缓慢而规律,衬得夜更静,更长。
她不知道现在是几更天,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只觉得梦里父母的体温和话语还鲜明地印在感官上,而这寝殿的寂静和空旷却像另一个世界。
她曲起腿,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头发垂落,遮住了侧脸。
她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窗外的风似乎大了些,穿过庭院的树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一下下拍打着窗棂,发出单调而固执的轻响。
那声音持续着,仿佛要贯穿整个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