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喀纳斯到撒哈拉的跨度,就像从一首静谧的牧歌跳进一部狂野的史诗。
黄玫瑰决定转场的那天,乔卫东正在帮她打包器材。
十月底的北疆已经飘起零星雪花,拍摄条件越来越恶劣。黄玫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突然说:“去撒哈拉。”
乔卫东以为自己听错了:“哪儿?”
“撒哈拉。”黄玫瑰重复,手指在地图册上划过,“摩洛哥那边。这个季节正好,白天不太热,晚上能看到最清晰的银河。”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决定明天去隔壁县城一样平常。
乔卫东看着满屋子的器材:“这些……都带去?”
“精简。”黄玫瑰已经开始分类,“带一个机身,三个镜头,无人机,三脚架。其他的寄回上海。”
三天后,他们站在摩洛哥马拉喀什的机场外。热浪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香料、皮革和烤肉的混合气味。穿长袍的男人,蒙面纱的女人,嘈杂的叫卖声,这一切和喀纳斯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黄玫瑰租了辆老旧的丰田皮卡,雇了个当地向导——一个叫哈桑的柏柏尔人,四十多岁,脸上有沙漠风沙刻出的深深纹路。
“去撒哈拉?”哈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现在不是最好季节,晚上会冷,很冷。”
“就是要冷。”黄玫瑰检查着车况,“冷的时候星空最干净。”
哈桑看了眼乔卫东,眨眨眼:“你女朋友很勇敢。”
乔卫东还没开口,黄玫瑰已经说:“他不是我男朋友,是助理。”
哈桑愣了愣,然后大笑:“助理?好好,助理。”
从马拉喀什到撒哈拉边缘的梅尔祖卡,车程八小时。前半段是山路,后半段是荒漠。越往南走,绿色越少,黄色越多。到最后,天地间只剩沙丘、岩石和稀疏的耐旱植物。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梅尔祖卡。这里是个沙漠小镇,到处是骆驼和游客。黄玫瑰拒绝了所有旅游团的邀请,让哈桑带他们去“人最少的地方”。
哈桑开着皮卡离开公路,驶进真正的沙漠。车轮碾过沙地,扬起长长的沙尘。太阳开始西沉,把沙丘染成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开了大概一小时,哈桑停下车:“这里可以。再往里走,车会陷住。”
黄玫瑰跳下车,看了看四周。巨大的沙丘连绵起伏,像凝固的波浪。没有脚印,没有车辙,只有风在沙面上刻出的纹路。
“就这里。”她说。
搭帐篷花了些时间。哈桑很有经验,在背风的沙谷里选了个位置。黄玫瑰和乔卫东帮忙打桩、拉绳。沙漠的夜晚来得很快,太阳一落山,温度骤降。
哈桑生起篝火,煮了一锅塔吉锅——用羊肉、土豆和香料炖的当地菜。三人围着火堆吃饭,谁也不说话。只有风声,火苗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驼铃声。
吃完饭,哈桑钻进自己的小帐篷:“我睡觉了。你们别走远,沙漠晚上会迷路。”
只剩乔卫东和黄玫瑰坐在火堆旁。
天完全黑了。没有月亮,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整个天空像被洒满了钻石。银河横跨天际,清晰得能看见淡淡的星云。
黄玫瑰仰头看着星空,很久很久。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真美。”乔卫东轻声说。
“嗯。”黄玫瑰应了一声,“在城市里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星空。光污染太严重了。”
“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只要拍星空,就会来。”黄玫瑰拢了拢外套——沙漠夜晚的冷,和北疆的冷不同,是一种干燥的、刺骨的冷,“青藏高原、智利阿塔卡马、挪威北部……都去过。”
“一个人?”
“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黄玫瑰说,“有时候雇向导,就像这次。但向导只是带路,不参与拍摄。”
乔卫东往火堆里添了根柴:“不害怕吗?一个人在这些荒无人烟的地方。”
黄玫瑰转过头看他,火光在她眼睛里跳动:“害怕什么?”
“不知道。”乔卫东想了想,“野兽?坏人?意外?”
“野兽很少攻击人。坏人……在这种地方遇到坏人的概率比在城市里低多了。”黄玫瑰说,“至于意外,哪里都可能发生意外。在上海过马路可能被车撞,在沙漠可能迷路。概率问题而已。”
她说得太理性,理性到近乎冷酷。
乔卫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其实死过一次。”
黄玫瑰转过头。
“不是比喻。”乔卫东看着跳动的火焰,“是真的死过。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摔得……应该很难看。”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火苗摇晃。远处的沙丘上,有沙粒被风卷起,在星光下像流动的银雾。
“为什么?”黄玫瑰问,声音很平静。
“因为觉得活着没意思。”乔卫东说得很慢,像在回忆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时候我在金融圈,每天跟数字打交道。股票涨了,跌了,赚了,赔了……看起来很重要,其实什么都没抓住。有一天早上醒来,忽然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我像台机器,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生锈,老化,最后报废。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结束?”
黄玫瑰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走上天台。”乔卫东继续说,“很高,风很大。往下看,人都很小,车很小,一切都很小。我想,跳下去,就都结束了。不会再有压力,不会再有焦虑,不会再有那种……空虚感。”
他顿了顿:“然后我就跳了。”
篝火噼啪作响。一只沙漠甲虫爬过沙地,在火光边缘停了一下,又爬走了。
“但我没死。”乔卫东说,“或者说,我死了,又活了。在另一个身体里醒来,有另一个身份,另一段人生。就像……重生。”
黄玫瑰看了他很久,然后说:“这是你编的故事吗?”
“不是。”乔卫东迎着她的目光,“是真的。听起来很荒谬,但这是真的。我有前世的记忆,有跳下去那一刻的感受——风在耳边呼啸,地面越来越近,那种绝对的、没有回头路的坠落。”
他笑了笑:“所以我有时候想,我现在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本来该死的人,多活了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黄玫瑰重新看向星空。过了很久,她才说:“那你现在找到意义了吗?活着的感觉。”
乔卫东想了想:“有时候找到了,有时候又丢了。但至少,我开始享受‘找’这个过程。以前我觉得人生要有明确的答案,现在我觉得,问题本身就有价值。”
“比如什么问题?”
“比如……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乔卫东环顾四周,沙丘,星空,篝火,“在撒哈拉的深处,在这么冷的夜晚,坐在火堆旁,聊天。这有什么意义?没有。但很美。美本身就是意义。”
黄玫瑰沉默着。
乔卫东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毯——这是他在马拉喀什买的,听哈桑说沙漠夜晚会冷到零度以下。他把毯子递给黄玫瑰:“披上吧,你会冷的。”
黄玫瑰看了看毯子,又看了看他,接过来,裹在身上。毯子是银色的,在火光下反着光。
“谢谢。”她说。
这两个字很轻,但在寂静的沙漠里很清晰。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来找你。”乔卫东往火堆挪近了些,“现在我可以回答了。因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一直在找的东西——那种不在乎意义,只在乎存在的状态。你拍照,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不是为了表达什么,只是因为你想拍。这种纯粹,让我羡慕。”
黄玫瑰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裹着保温毯,像个孩子:“纯粹有时候是自私。”
“自私?”
“嗯。”黄玫瑰说,“我只顾自己拍照,不顾别人的感受。父母去世前,我没怎么陪他们。朋友疏远了,也不去挽回。爱情来了又走,也不挽留。这难道不是自私吗?”
乔卫东想了想:“是自私。但人都有权利自私一点。只要不自私到伤害别人。”
“我伤害过。”黄玫瑰的声音低了些,“三年前,有个男人说爱我,想和我结婚。我说我不需要婚姻。他说他愿意等。等了两年,最后走了。走的时候说,黄玫瑰,你心里只有你的相机,根本装不下一个人。”
她顿了顿:“他说得对。我心里确实装不下一个人。相机已经占满了。”
“后悔吗?”
“不后悔。”黄玫瑰说,“但有时候会想,如果我是另一种人,会不会更幸福?”
“你觉得你现在不幸福?”
黄玫瑰想了想:“幸福……这个词太模糊了。我只能说,我满足。拍到了想拍的照片,看到了想看的风景,这就够了。至于幸福,那是别人的标准,不是我的。”
乔卫东笑了:“我们还挺像的。”
“哪里像?”
“都不太在乎别人的标准。”乔卫东说,“我在上海的时候,别人觉得我应该这样那样,应该结婚,应该稳定,应该按部就班。但我偏不。我有我的活法,虽然这活法在很多人看来很荒唐。”
黄玫瑰终于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你有多少女人?”
这问题来得突然。乔卫东愣了一下,然后坦然回答:“不少。每一个都是真心的,每一个都是重要的。”
“她们不打架?”
“打。”乔卫东笑了,“但更多的时候,她们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因为她们都是独立的、强大的女人,不需要靠争夺一个男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听起来像童话。”
“是挺童话的。”乔卫东承认,“所以我才更珍惜。因为知道这一切有多难得。”
黄玫瑰重新看向星空。银河已经移到头顶,像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
“你知道吗,”她忽然说,“在沙漠里看星星,会觉得人类特别渺小。我们的爱恨情仇,我们的得失成败,在宇宙尺度上,连一粒沙都算不上。”
“但正是因为我们渺小,才更要认真地活。”乔卫东说,“就像这篝火,在无边的黑暗里,它很微弱。但它亮着,温暖着,这就是它的意义。”
黄玫瑰没说话。她裹紧保温毯,身体微微往乔卫东这边靠了靠——很细微的动作,但乔卫东感觉到了。
两人的肩膀几乎挨在一起。
“你前世跳下去的时候,”黄玫瑰轻声问,“最后想到的是什么?”
乔卫东闭上眼睛,回忆那个瞬间:“想到我女儿。那时候我还没结婚,没有孩子。但在下坠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有个女儿,会是什么样子?会像谁?会不会也喜欢看星星?”
他睁开眼睛:“所以重生后,我最珍惜的就是我女儿。她喜欢天文,我就陪她去天文馆,给她买望远镜,支持她所有的梦想。因为我知道,这是上天给我的一次补偿——补偿那个没机会出生的女儿。”
黄玫瑰沉默了很久。然后她说:“我父母是在车祸里去世的。我十八岁那年。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乔卫东心里一紧。
“所以我很早就知道,”黄玫瑰继续说,“人生没有‘以后’。想做什么,现在就做。想见什么人,现在就去见。因为可能没有下一次了。”
她转过头,看着乔卫东。火光映在她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这几天帮我扛器材,开车,搭帐篷,做得很好。”她说,“比我之前雇过的助理都好。虽然摔坏了我的滤镜。”
乔卫东笑了:“对不起。”
“没关系。”黄玫瑰说,“那片滤镜确实跟了我很多年。但东西终究是东西,坏了就坏了。人没事就好。”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么“有人情味”的话。
乔卫东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明天早上拍日出。”黄玫瑰说,“我要爬到那个沙丘顶上。”她指着远处最高的沙丘,“你跟我一起吗?”
“当然。”乔卫东说。
“那早点睡吧。”黄玫瑰站起来,保温毯滑落下来。她捡起来,递给乔卫东:“你也要用。”
“我不用,我……”
“拿着。”黄玫瑰打断他,“沙漠晚上真的会冷死人的。”
她说完,走向自己的帐篷。走到帐篷门口时,她停下脚步,回头说:“乔卫东。”
“嗯?”
“谢谢你告诉我那些。”黄玫瑰说,“关于前世,关于跳楼。虽然听起来很荒谬,但我相信是真的。”
乔卫东愣住了。
黄玫瑰微微一笑——很淡很淡的笑,但在星光下清晰可见。
“晚安。”她说,然后钻进帐篷。
拉链拉上的声音。
乔卫东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还带着黄玫瑰体温的保温毯。他抬头看向星空,银河灿烂,星河流转。
风小了,沙漠安静下来。只有篝火还在噼啪作响。
他在火堆旁坐下,裹上保温毯。毯子上有黄玫瑰的味道——淡淡的,像沙漠里某种不知名的草香。
他想起刚才的对话,想起黄玫瑰最后那个微笑。
冰山,开始融化了。
虽然只是很小的一角,但确实融化了。
乔卫东躺在沙地上,看着星空。沙地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透过睡袋传上来。他想起在上海的时候,从没这样看过星星。总是忙着,总是赶着,总是错过。
现在,在这片远离一切的沙漠里,他反而找到了某种宁静。
还有那个同样在寻找宁静的女人。
他闭上眼睛,听着风声,渐渐入睡。
梦里,他回到了那个天台。但这次,他没有跳下去。他转身,走下楼梯,走进阳光里。
而在不远处的帐篷里,黄玫瑰睁着眼睛,看着帐篷顶。
她想起乔卫东说跳楼时的表情——平静,但眼底有很深很深的痛。
她想起他说女儿时的眼神——温柔,珍惜。
她想起他这些天笨拙但认真的样子。
这个突然闯进她世界的男人,和她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不试图改变她,不试图占有她,只是安静地跟着,看着,学着。
然后今晚,他分享了那么深的秘密。
黄玫瑰翻了个身,听着外面篝火偶尔的噼啪声。
她很久没有这样和一个人聊天了。聊生,聊死,聊意义,聊无意义。
这感觉……不坏。
她闭上眼睛,也渐渐入睡。
沙漠的夜晚,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星空下,靠近了一点点。
就那么一点点。
但足够让某些东西,开始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