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乔卫东成了喀纳斯村里一道奇特的风景。
每天凌晨四点,他准时出现在黄玫瑰的木屋前,像等待老师的小学生。
黄玫瑰开门,看他一眼,不说话,背上器材就走。乔卫东跟在后面,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第一天去黑湖,第二天去月亮湾,第三天去观鱼台。
黄玫瑰拍照,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看。不打扰,不提问,只是看。
偶尔黄玫瑰需要调整位置,他会主动帮忙挪一下三脚架——这是他唯一被允许的“参与”。
第三天下午,从观鱼台回来的路上,乔卫东终于找到了机会。
黄玫瑰在整理器材时,不小心把一个滤镜盒掉在地上,里面的滤镜片撒了一地。乔卫东蹲下来帮她捡。滤镜片很薄,边缘锋利,他捡得很小心。
“你这些器材,”乔卫东看着手里那片渐变灰滤镜,“很重吧?”
“还好。”黄玫瑰接过滤镜,检查有没有摔坏。
“你每天背着这么多东西爬山,不累吗?”
“习惯了。”
乔卫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说:“你需要一个助理。”
黄玫瑰动作顿了一下,没回头:“不需要。”
“需要。”乔卫东站起来,“我刚才算了算,你的摄影包至少十五公斤,三脚架五公斤,还有备用电池、滤镜盒、水、食物。加起来超过二十公斤。每天背着二十公斤爬山路,铁打的也受不了。”
黄玫瑰转过身,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你需要一个助理。”乔卫东说,“帮你扛器材,办手续,开车,处理杂事。这样你可以专心拍照。”
黄玫瑰上下打量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你?”
“我。”
“你看起来像骗钱的。”黄玫瑰说得直接,“或者说,像来体验生活的有钱人。这种人我见过,新鲜两天就跑了。”
乔卫东笑了:“我免费,管饭就行。”
这话说得太不像他了——在魔都,他一个小时的时间值多少钱?现在却主动提出免费当助理,还只要求管饭。
黄玫瑰沉默了很久。山风吹过,扬起她额前的碎发。远处有鹰在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为什么?”她终于问。
“因为我想看你怎么工作。”乔卫东说,“近距离地看。不是跟在后面,是在旁边看。我想知道一张好照片是怎么诞生的——从寻找地点,到等待光线,到按下快门,到后期处理。全部。”
“这很无聊。”
“我不觉得无聊。”
黄玫瑰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明天早上五点,村口集合。去白哈巴,要开三小时车,全是山路。如果你迟到,我不会等。”
“好。”
“还有,”黄玫瑰补充,“助理不是跟着看热闹。要搬东西,要开车,要搭帐篷,要做饭。你能行吗?”
乔卫东想了想自己在魔都的生活——住五星酒店,吃米其林餐厅,出门有司机,进门有阿姨。然后他点头:“能行。”
“那明天见。”黄玫瑰转身走了。
乔卫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村路尽头,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兴奋。
他,乔卫东,要去给人当免费助理了。
……
第二天凌晨四点五十,乔卫东就到了村口。
天还黑着,星星很亮。他穿着昨天特意从行李箱里翻出来的户外装——虽然也是名牌,但至少看起来没那么“都市”了。
旁边停着他租的那辆陆地巡洋舰,车里已经装好了阿娜尔准备的干粮:馕、煮鸡蛋、牛肉干,还有一壶奶茶。
四点五十五,黄玫瑰出现了。
她今天穿了一身深灰色的冲锋衣,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手里还拎着一个器材箱。看到乔卫东和车,她点点头,把东西放下。
“车你开。”她说,“路不好走。”
乔卫东接过车钥匙,帮她把东西装上车。器材箱很重,他搬的时候手臂肌肉绷紧。黄玫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坐上了副驾驶。
五点整,车驶出村子。
去白哈巴的路果然如黄玫瑰所说,全是山路。路面是碎石和泥土混合的,坑坑洼洼。
有些路段很窄,一边是山崖,一边是深谷。乔卫东开得很小心,车速控制在三十迈左右。
车里很安静。黄玫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考。晨光渐渐亮起来,照在她脸上,能看见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淡淡阴影。
开了大概一个小时,乔卫东忍不住问:“你经常一个人开这条路?”
“嗯。”
“不害怕?”
“害怕有用吗?”黄玫瑰睁开眼睛,看着窗外,“害怕路就会变平?害怕山就不会塌?既然没用,就不害怕。”
这话说得简单,但乔卫东听出了其中的力量——一种直面现实、不回避困难的力量。
“你出来拍照,家里人不担心吗?”他又问。
黄玫瑰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没有家人。”
乔卫东一愣。
“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姐妹,没结婚,没孩子。”黄玫瑰说得很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所以没人担心。挺好,自由。”
乔卫东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同情?这些对黄玫瑰来说可能都是侮辱。
“自由是有代价的。”他最后说。
“我知道。”黄玫瑰重新闭上眼睛,“我付得起。”
车继续在山路上颠簸。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谷。远处能看见牧民转场的队伍,牛羊像移动的黑点,慢悠悠地走过草甸。
八点左右,他们到了白哈巴。
这是一个比喀纳斯更小的村落,位于中哈边境。
村子里的木屋更原始,村民更少。村口有个边防哨所,黄玫瑰去办了手续——她显然很熟悉流程,和哨兵说了几句话,登记了信息,很快就回来了。
“今天拍边境线。”她说,“需要徒步进去,车开不了。”
乔卫东把车停好,开始卸装备。黄玫瑰的器材确实多:两个机身,五个镜头,三脚架,滤镜系统,无人机,还有备用电池、存储卡、笔记本电脑……林林总总装了两个大包。
“我来背。”乔卫东说。
黄玫瑰没客气,把较重的那个包递给他。乔卫东背上肩,沉得他晃了一下——至少有二十公斤。但他没说什么,调整好背带,跟上了黄玫瑰的脚步。
徒步的路比开车更艰难。没有成形的路,只有牧人踩出来的小径。有些地方要涉过小溪,有些地方要爬过碎石坡。乔卫东虽然平时有健身,但背着这么重的包走山路,还是很快就出汗了。
黄玫瑰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她背的包也不轻,但她像感觉不到重量似的,走得很快。偶尔回头看看乔卫东,见他跟得上,就继续前进。
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他们到达了拍摄地点——一片开阔的山脊。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国境线:一道铁丝网延伸向远方,两边是截然不同的地貌。这边是森林和草甸,那边是荒漠和戈壁。
黄玫瑰开始工作。她先是用无人机航拍,然后是长焦镜头拍远景,最后是中焦镜头拍近处的细节。乔卫东按照她的指示,递器材,挪位置,撑反光板。
他做得笨手笨脚。递镜头时差点掉地上,撑反光板时角度不对,挪三脚架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每次出错,黄玫瑰就看他一眼,不说话,但眼神里的意思很清楚:你怎么这么笨?
乔卫东也不辩解,只是更小心地做。
拍到中午,黄玫瑰终于停下来。两人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吃带来的干粮。馕很硬,牛肉干很咸,奶茶已经凉了,但乔卫东吃得很香——他是真饿了。
“你以前没干过这种活吧?”黄玫瑰忽然问。
“没有。”乔卫东老实承认,“我以前的工作……不用爬山。”
“那为什么来受这个罪?”
乔卫东咬了口馕,想了想:“不是受罪。是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怎么专注地做一件事。”乔卫东说,“你看你拍照的时候,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的画面。这种专注,我在别的地方没见过。”
黄玫瑰喝了口奶茶,没说话。
“我在上海的时候,”乔卫东继续说,“每天要处理几十件事。这个会,那个电话,这个邮件,那个应酬。看起来忙,但其实什么都没深入。就像在水面上打水漂,跳得很快,但沉不下去。”
他顿了顿:“你不一样。你像潜水,一口气沉到海底,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想学这个——怎么沉下去。”
黄玫瑰看着他,眼神复杂。过了很久,她说:“你不是来学拍照的。”
“嗯?”
“你是来找答案的。”黄玫瑰说,“生活里遇到了问题,找不到答案,所以跑到这里来,以为能在自然里,在艺术里,或者在我这里找到答案。”
这话说得一针见血。
乔卫东愣住了。
“但我要告诉你,”黄玫瑰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碎屑,“我这里没有答案。我只有问题——更多的问题,更深的困惑。如果你想要答案,你找错人了。”
说完,她重新拿起相机,走向另一个拍摄点。
乔卫东坐在石头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忽然笑了。
是啊,他是来找答案的。
找关于生活、关于感情、关于存在的答案。
但黄玫瑰说得对,她这里没有答案。
只有更纯粹的问题。
这反而让他更想靠近她——因为在这个充满廉价答案的世界里,一个敢于直面问题的人,太珍贵了。
下午的拍摄更不顺利。
天气变了,乌云从西边涌过来,风开始变大。黄玫瑰想抢在雨前拍完一组镜头,但光线变化太快,她调整参数的动作有些急躁。
乔卫东在帮忙递滤镜时,手滑了一下,那片价值不菲的偏振镜掉在石头上,镜片裂了。
清脆的碎裂声在风里格外刺耳。
黄玫瑰转过头,看着地上碎裂的滤镜,脸色沉了下来。
“对不起。”乔卫东立刻说,“是我的错。多少钱,我赔。”
黄玫瑰没说话,蹲下去捡起碎片。她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乔卫东:“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知道,这是……”
“这是我用了五年的滤镜。”黄玫瑰打断他,“跟我去过西藏,去过非洲,去过北极。它不只是个工具,它是我的伙伴。”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乔卫东听出了其中的痛惜。
“对不起。”他再次说,这次更诚恳。
黄玫瑰站起来,把碎片小心地收进一个小袋子里。然后她看着乔卫东,说:“你明天不用来了。”
乔卫东心里一紧:“因为这件事?”
“不是。”黄玫瑰说,“是因为你不适合。你不是干这个的料。别勉强自己,也别勉强我。”
她开始收拾器材,动作很快,很决绝。
乔卫东站在旁边,想帮忙,但不知道该怎么伸手。风吹得更猛了,远处传来雷声。第一滴雨落下来,打在他脸上,冰凉。
“我……”
“回去吧。”黄玫瑰背上包,“雨要大了,山路不好走。我自己能行。”
她真的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乔卫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雨中越来越模糊。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但他没动。
他想起在魔都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尴尬的境地。他总是掌控一切,总是游刃有余。
但现在,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被老师赶出教室。
雨越下越大。
乔卫东终于动了,但不是往回走,而是朝着黄玫瑰离开的方向追去。
山路因为下雨变得泥泞湿滑。他跑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但他没停,一直追到那个山坡下。
黄玫瑰正在艰难地往上爬。她背着两个大包,在雨中行动不便。有一段陡坡,她试了三次都没爬上去。
乔卫东冲过去,从后面托住她的包。
黄玫瑰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他,愣了一下。
“你……”
“我送你回去。”乔卫东说,声音在雨里有些模糊,“这条路我走过,知道哪里滑。你跟着我。”
他没等黄玫瑰回应,就走到前面,伸出手:“包给我一个。”
黄玫瑰犹豫了一下,把较重的那个包递给他。乔卫东背上,然后伸出手:“拉着我,这段坡很滑。”
雨下得很大,两人的衣服都湿透了。黄玫瑰看着乔卫东伸出的手,又看看他认真的脸,终于,把手放了上去。
乔卫东的手很暖,即使在冷雨里也暖。他握得很稳,一步一步带着黄玫瑰往上爬。遇到特别滑的地方,他会先上去,然后把黄玫瑰拉上来。
就这样,两人在雨中艰难前行。谁也没说话,只有雨声、风声、脚步声。
走了大概四十分钟,终于回到停车的地方。两人都成了落汤鸡。
乔卫东把器材小心地放进后备箱,然后打开车门:“上车吧,赶紧回去换衣服,会感冒的。”
黄玫瑰坐进副驾驶,看着窗外的大雨,忽然说:“那个滤镜,是我第一个摄影老师送我的。他说,好滤镜就像好眼睛,能帮你看清世界的本质。”
乔卫东启动车子,开得很慢:“你老师说得对。”
“他三年前去世了。”黄玫瑰说,“癌症。走之前跟我说,玫瑰,别停下来,一直拍,拍到拍不动为止。”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刮器来回摆动的声音。
“对不起。”乔卫东第三次说,“我不该那么不小心。”
黄玫瑰转过头,看着他湿漉漉的侧脸:“你为什么追来?”
“因为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山路。”乔卫东说,“雨这么大,太危险了。”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乔卫东说,“我知道我笨手笨脚,不适合当助理。但我至少能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今天唯一能做好的事。”
黄玫瑰沉默了。
车在雨中缓缓行驶。山路因为雨水变得泥泞,乔卫东开得很小心,但还是几次打滑。每次打滑,他都稳稳地控制住方向。
回到喀纳斯时,已经是傍晚。雨停了,西边的天空出现了彩虹。
车停在黄玫瑰的木屋前。两人下车,乔卫东把器材搬下来。
“明天……”黄玫瑰开口。
“我知道,我不用来了。”乔卫东接话,“今天谢谢你让我跟着。学到了很多。”
他转身要走。
“明天五点。”黄玫瑰忽然说。
乔卫东愣住,回头。
“村口集合。”黄玫瑰看着他,“去禾木,要开四个小时。如果你迟到,我不会等。”
说完,她推开木屋的门,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
乔卫东站在门外,看着那道彩虹,忽然笑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手上因为拉黄玫瑰上山而磨出的水泡。
疼,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