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上海,空气里有初夏的甜腻。徐丽坐在诊疗室里,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份厚厚的出版合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纸面上切出一道道光痕。
合同封面印着“上海学术出版社”的金色徽标,标题是《新型亲密关系的心理学观察——基于一个复杂案例的十年追踪研究》。她的手指在纸页边缘摩挲,纸的质感很好,是那种专业的学术出版物才会用的厚实纸张。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乔卫东发来的消息:“合同签了吗?”
徐丽回复:“还没有。在想事情。”
“想什么?”
“想这本书出版了,你会不会怪我。”她打字的手指有些犹豫,“虽然用了化名,但认识你的人,多少能看出来。”
几秒后,乔卫东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徐丽,”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很平静,“书是你写的,案例是我同意提供的。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可是……”徐丽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法租界的梧桐树,“书里写了很多私密的内容。我们的关系,你的其他关系,那些情感纠葛……”
“那就更该写了。”乔卫东说,“徐丽,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对我说的话?”
徐丽想了想:“我说,你的情感模式不符合常规心理模型,但异常稳定。”
“对。”乔卫东笑了,“你说,这可能是一种新型的情感适应模式,值得研究。现在,你研究了,得出了结论,就该把它写出来。这不只是关于我,这是关于一种可能性——人有没有可能,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构建多元的、真诚的亲密关系?”
徐丽沉默着。窗外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在低语。
“徐丽,”乔卫东的声音温柔下来,“你是个心理学家。你的价值不应该只体现在诊疗室里,还应该体现在你对人类情感的理解和探索上。这本书,就是你的探索成果。我为你骄傲。”
挂了电话,徐丽走回茶几前。她拿起笔,在合同的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钢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仪式的开始。
……
决定写这本书,是半年前的事。
那时徐丽刚刚从心理咨询师协会的调查中解脱——委员会最终认定,她和乔卫东的关系虽然“不符合传统伦理规范”,但“没有证据表明存在利用职务之便或伤害来访者的情况”。处罚结果是暂停接收新患者三个月,以及一次公开的伦理培训。
培训课上,主讲人是业内德高望重的王教授。七十多岁,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说话时习惯性地推着金丝眼镜。
“心理咨询师的边界,是保护来访者的最后一道防线。”王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一旦边界模糊,伤害就可能发生。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无数案例证明的事实。”
课间休息时,徐丽去茶水间倒咖啡。王教授正好也在。
“徐医生,”王教授看着她,“我看了你的案例材料。那个‘乔先生’的案例,很有意思。”
徐丽心里一紧:“王教授……”
“别紧张。”王教授摆摆手,“我不是来批评你的。相反,我觉得这个案例很有研究价值。一个能在复杂情感关系中保持心理稳定的人,这在临床上很少见。”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传统的心理学理论,都是基于一夫一妻制的情感模型。但现实中,人类的情感模式正在多元化。我们需要新的理论,来解释这些现象。”
那天晚上,徐丽失眠了。她坐在书房的电脑前,翻看着这些年来为乔卫东做的咨询笔记——厚厚的三大本,从最初的“前世跳楼幻痛”,到后来的“情感选择困难”,再到最后关系的转变。
她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轨迹:乔卫东的心理状态,从一开始的“混乱但清醒”,到后来的“复杂但稳定”,再到现在的“多元但自洽”。这个过程中,他的人际关系在增加,情感负荷在加重,但心理韧性却越来越强。
这不符合传统的心理学理论。按照经典模型,复杂的人际关系会增加心理压力,容易导致焦虑或抑郁。但乔卫东没有,反而活得越来越丰盈。
为什么?
徐丽打开一个新的文档,打下了第一行字:“关于一种新型情感适应模式的观察与思考……”
……
写作过程并不顺利。
第一个难关是伦理问题。虽然乔卫东同意将案例用于研究,并签署了知情同意书,但徐丽自己内心有坎——把爱人的内心世界剖开给公众看,这真的对吗?
她给乔卫东看初稿的那天,是个雨夜。乔卫东来她家,两人坐在书房里,电脑屏幕的光映在脸上。
“这里,”乔卫东指着一段文字,“你说我‘用商业思维处理情感问题’,这个表述不太准确。我不是‘处理’,是‘理解’。感情和商业有相似之处,都需要投入、经营、平衡风险,但核心是不同的——商业的核心是利益,感情的核心是连接。”
徐丽点点头,修改了措辞。
“还有这里,”乔卫东翻到下一页,“你说我对甘敬是‘保护型依恋’,对江莱是‘引导型依恋’,对彭佳禾是‘责任型依恋’……这个分类太机械了。感情是流动的,不是固定的。我对每个人的感情都在变化,随着她们的成长而变化。”
“那该怎么描述?”徐丽问。
乔卫东想了想:“就像一条河流,有主流,有支流,有时平缓,有时湍急。但最终都流向同一个方向——让每个人都成为更好的自己。”
徐丽把这句记下来。她看着乔卫东专注的侧脸,忽然问:“我把你写成这样,你真的不介意?”
“不介意。”乔卫东转过头,看着她,“反而觉得荣幸。能成为你研究的样本,能帮助更多人理解情感的多元可能性,这是好事。”
他握住徐丽的手:“而且,这也能让更多人理解你——理解你为什么选择我,选择这样一段不寻常的关系。这不是堕落,是探索。”
徐丽的眼眶有些热。她低下头,继续修改文稿。
第二个难关是学术界的压力。
书稿完成后,徐丽先发给了几个相熟的同行征求意见。反馈两极分化。年轻一代的心理学家大多表示“很有启发性”、“打开了新思路”。但老一辈的学者,特别是那些坚守传统伦理的,反应很激烈。
最尖锐的批评来自王教授——虽然是他鼓励徐丽做这个研究,但看到完整的书稿后,他打来了电话。
“徐医生,你的研究很扎实,案例分析很深入。”王教授的语气很严肃,“但你的结论太危险了。你在暗示,多元亲密关系可能是一种健康的心理适应模式。这会误导公众,特别是年轻人。”
“王教授,我没有‘暗示’,我只是陈述观察结果。”徐丽尽量保持冷静,“乔先生的案例证明,在一定条件下,多元情感关系是可以稳定存在的。关键在于真诚、尊重和清晰的边界。”
“但这样的案例有多少?”王教授反问,“一个特例不能推翻普遍规律。大多数尝试多元关系的人,最终都陷入了嫉妒、痛苦和混乱。你的书可能会给他们虚假的希望。”
“那我们就应该假装这种模式不存在吗?”徐丽难得地提高了声音,“王教授,心理学是科学,科学应该描述现实,而不是迎合规范。现实是,越来越多的人在探索传统婚姻之外的亲密关系模式。作为心理学家,我们该做的不是否定,是研究、理解、引导。”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王教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我还是要提醒你,这本书出版后,你会面对很多争议。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徐丽说。
……
六月底,书正式出版。首印五千册,出版社没抱太大期望——毕竟这是学术专着,不是畅销书。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书上市一周就卖断了货。出版社紧急加印,第二周又卖完。一个月内,加印了三次。
原因很简单——时代在变。
社交媒体上,关于这本书的讨论铺天盖地。年轻人热烈讨论“多元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中年人反思传统婚姻的局限,心理学家们争论案例的普遍性。徐丽的名字,一夜之间从“那个有争议的心理医生”,变成了“前沿心理学研究者”。
采访邀请雪片般飞来。徐丽选了最有影响力的几家——央视的《心理访谈》、《南方人物周刊》、《新京报》的书评版。
录制《心理访谈》那天,乔卫东陪她去了演播室。在后台,主持人林静——一个四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主持人——先来打招呼。
“徐医生,久仰。”林静和她握手,然后看向乔卫东,“这位是……”
“我先生。”徐丽很自然地介绍。
乔卫东微笑着点头:“林主持好。我只是陪徐丽来,你们聊。”
林静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若有所思。
录制开始。舞台的灯光很亮,徐丽坐在访谈椅上,手心有些出汗。但当她开始讲述研究过程、案例分析、理论思考时,逐渐进入了状态。
“徐医生,”林静问到了关键问题,“书中的案例‘乔先生’,他的情感模式在您看来是健康的。但您是否考虑过,这种模式对关系中的女性是否公平?她们真的幸福吗?”
观众席安静下来。这是一个尖锐的问题,也是很多人质疑的焦点。
徐丽深吸一口气:“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也正因如此,在书中,我不仅研究了‘乔先生’,也深度访谈了与他有亲密关系的几位女性——当然,都用了化名,并获得了她们的知情同意。”
她顿了顿,继续说:“访谈结果显示,这些女性在这段关系中,都获得了她们需要的东西——不是物质,而是更重要的:尊重、空间、支持她们成为更好的自己。甘女士获得了艺术上的自由和认可,江女士找到了释放能量的正确方式,彭小姐得到了重新开始的勇气……”
“那您自己呢?”林静追问,“作为‘乔先生’现在的伴侣,您从中得到了什么?”
徐丽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感情。
“我得到了理解。”她说,“作为心理学家,我见过太多情感的阴暗面——控制、欺骗、背叛。但在‘乔先生’这里,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坦诚、尊重、让每个人都能做真实的自己。这让我相信,爱可以有很多种形式,只要核心是真诚和善意。”
“但很多人会说,这种关系不符合道德规范。”林静不依不饶。
“道德规范是社会的产物,会随着时代变化。”徐丽说,“一百年前,女性还不能出门工作;五十年前,离婚还是耻辱。今天,我们应该有更开放的心态,去理解人类情感的多样性——只要不伤害他人,不给他人造成痛苦。”
录制结束后,林静送徐丽到演播室门口。
“徐医生,”林静说,“刚才的问题有些尖锐,抱歉。但我必须问,因为观众会问。”
“我理解。”徐丽说,“谢谢您给我机会表达。”
“不,该我谢谢你。”林静笑了,“你的书,让我想了很多。我离婚五年了,一直不敢开始新感情,因为害怕重复过去的错误。但你的研究让我看到,感情可以有不同的模式,关键是要找到适合自己的。”
乔卫东在门外等着。看见徐丽出来,他递过来一瓶水:“讲得很好。”
“你听了?”
“在监控室看了全程。”乔卫东说,“徐丽,你站在台上说话的样子,很耀眼。”
……
七月初,上海书展。出版社为《新型亲密关系的心理学观察》办了一场新书发布会。地点在书展的主会场,能容纳三百人的报告厅座无虚席,还有很多人站在过道里。
徐丽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乔卫东的场景——也是在这个诊疗室里,她坐在现在的位置,他坐在听众的位置。那时她是个有职业道德困惑的心理医生,他是个自称有“情感选择困难症”的奇怪病人。
现在,她把他们的故事写成了书,站在这里,面对几百个陌生人,讲述一种可能颠覆传统的情感模式。
命运真是奇妙。
发布会进行到提问环节。第一个举手的是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
“徐医生,我看了您的书很受启发。我和我男朋友最近在尝试开放式关系,但总是处理不好嫉妒的问题。您有什么建议吗?”
这个问题很具体,也很危险——如果回答不好,会被批评“鼓励不健康的关系”。
徐丽想了想,谨慎地说:“首先,我不‘建议’任何人尝试某种特定的关系模式。每对情侣的情况不同,适合的模式也不同。但如果你已经在尝试,最重要的是沟通——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感受和边界,也认真倾听对方的感受。
如果嫉妒产生了,不要压抑,要探讨它背后的原因:是安全感不足?是某些需求没有被满足?找到根源,才能解决。”
第二个提问的是个中年男士,戴着厚厚的眼镜,像是学者。
“徐医生,我是华东师范大学心理学系的老师。您的案例研究很有意思,但方法论上有个问题——样本太少,只有一个案例,怎么能得出普遍性结论?”
这是专业的学术质疑。徐丽早有准备。
“您说得对,单一案例确实不能得出普遍结论。”她坦诚地说,“这本书的目的不是要‘证明’多元关系是普适模式,而是要‘提出’一种可能性——在特定条件下,这种模式可以稳定存在。
它更像是一个探索性的研究,为后续的大样本研究提供方向和假设。”
她顿了顿,补充道:“事实上,我已经和几所大学的研究团队合作,启动了更大规模的质性研究。我们正在招募不同形式亲密关系的参与者,进行深度访谈。希望在下一本书里,能提供更丰富的数据和分析。”
发布会进行得很顺利。结束时,读者排起长队等待签售。徐丽坐在签售桌前,一本本地签着名字,回答着读者的问题。
签到最后几位时,她看到了熟悉的面孔——甘敬、江莱、彭佳禾,还有顾佳、王漫妮、钟晓芹……她们站在一起,像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甘敬第一个走过来,把书递给她:“徐医生,恭喜。”
徐丽接过书,抬头看她:“甘敬,谢谢你愿意接受访谈。”
“该我谢你。”甘敬微笑,“你的书让我更理解自己的选择,也让我更理解卫东。”
江莱凑过来,她刚从菲律宾的岛上回来,皮肤晒得黝黑:“徐医生,书我看了三遍。你写我和乔卫东那段,特别准——他就是给了我一个方向,然后让我自己跑。”
彭佳禾站在最后,有些害羞:“徐老师,我……我能不能多要一本签名?想带到美国去,给我同学看。”
徐丽笑着给她签了两本。
签售结束后,女人们聚在一起聊天。徐丽看着她们——这些优秀的、独立的、选择了不同人生道路的女性,因为同一个男人而产生了奇妙的连接。
她们之间没有嫉妒,没有争斗,反而有种相互理解和支持的默契。
这本身就是个奇迹。
乔卫东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束花——不是玫瑰,是白色的百合,配着绿色的尤加利叶。
“送给今天的主角。”他把花递给徐丽。
女人们都笑了。江莱打趣:“乔总,你这花送得不够隆重啊。徐医生今天可是明星。”
“就是,”王漫妮接话,“应该送九百九十九朵玫瑰。”
乔卫东笑了:“徐丽不喜欢玫瑰,太俗。她喜欢百合,清雅。”
徐丽接过花,闻了闻。清香扑鼻。
“走吧,”乔卫东说,“我在外滩订了位置,庆祝徐医生新书大卖。”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书展。徐丽走在中间,手里捧着花,身边是乔卫东,周围是她书中写过的女人们。
夕阳西下,上海的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外滩的钟声敲响,傍晚六点整。
徐丽想起书中的最后一句话:“人类的感情就像星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各有轨迹。
我们需要做的,不是用有限的模式去框定无限的可能,而是怀着敬畏和好奇,去观察,去理解,去学习如何在复杂中寻找平衡,在多元中创造和谐。”
她做到了。
不仅用书写了出来,也用生活实践了出来。
而这段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