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菌毯的合拢几乎在身后完成,将最后一缕暗蓝色的池水微光与那深沉如海的嗡鸣隔绝在外。黑暗重新降临,浓稠、厚重,带着地底特有的阴湿寒意与菌类腐败的甜腥气味。空气不再流动,死寂沉沉地压在皮肤上,唯有两人压抑的呼吸与心跳声,在狭窄的通道内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急促。
江望舒背靠着冰冷湿滑、仍在微微蠕动的菌毯“门扉”,静静站立了数息。逆轨感知如最谨慎的触须,穿透菌毯的阻隔,细细捕捉着洞窟内的动静。池水的涟漪似乎在扩大,那股冰冷沉寂的波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缓慢而坚定地扩散,但并未有追出洞口的迹象。那“东西”似乎更倾向于停留在它的领域中,或者,其活动范围本就受限于那片暗蓝的池水。
暂时安全,但绝非长久之计。
她收回感知,指尖燃起一点豆大的银色时之焰。光芒稳定却微弱,仅能照亮身周数尺。眼前是一条倾斜向下的狭窄甬道,开凿粗糙,岩壁布满凿痕,覆着滑腻的深色苔藓与菌丝网络,与上层那些规整的遗迹结构截然不同,更像是一条匆忙挖掘、或是天然形成的缝隙,后来被菌毯悄然侵占。通道仅容一人勉强通行,空气中弥漫着比外界更浓郁的陈腐气息,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锈蚀后又被水浸泡许久的腥气。
顾清晏靠在另一侧岩壁上,脸色在时之焰的微光下显得愈发苍白。她轻轻喘着气,织梦心镜的光芒黯淡如风中之烛,方才连续的惊险逃亡与精神冲击消耗巨大。“那池子里的东西……醒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心有余悸的微颤,“感觉不像活物,倒像一大团冻僵了的、做了几万年噩梦的怨气,稍微翻个身,差点把咱们和那些菌疙瘩一起冻成冰碴子。”
“非醒,乃沉眠中无意识之悸动。”江望舒的声音平静无波,在狭窄空间里带着回响,“其力与圣骸同源,然驳杂不纯,似沉积之渣滓,或逸散之残响。惊扰过甚,恐引真正注目。”她言简意赅,点明那池中物并非可力敌的存在,亦非她们此行的目标。真正的危险,仍是那沉睡的“圣骸”本体,以及可能循迹追来的“影狐”爪牙。
她当先迈步,银色光晕随着她的移动向前流淌,照亮前方不过数步的湿滑路径。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菌类腐殖质,踩上去绵软湿滑,悄然无声。岩壁上的苔藓在手电光下泛着幽绿的光,仿佛无数只沉睡的眼睛。
甬道曲折向下,坡度时缓时急。空气中那股金属锈蚀的腥气渐渐浓重,还混合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羊皮纸与干涸血液混合的味道。逆轨感知在此地受到极大压制,仿佛沉入粘稠的油中,延伸不过十丈便模糊难辨,只能勉强勾勒出通道的大致走向与前方并无突然的断崖或陷阱。
寂静是此处唯一的主宰。先前的战斗、奔逃、池水的异动,都被厚厚的岩层与菌毯吸收殆尽,唯有脚步摩擦湿滑地面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压抑的呼吸,提醒着生命的存在。这种绝对的静,反而滋生出无形压力,仿佛黑暗本身是有质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行约一刻,前方甬道豁然稍宽,出现一个不大的天然洞室。洞室中央,竟有一小潭幽暗的积水,水色漆黑,不见底,水面无波,如同凝固的墨汁。水潭边,散落着几具白骨。
白骨并非人形,骨骼粗大扭曲,带着非人的特征,似兽非兽,似禽非禽,早已与岩壁同化,覆盖着厚厚的矿物壳与菌斑,不知已在此沉寂多少岁月。其中一具骸骨的胸腔间,插着一柄早已锈蚀殆尽、只剩轮廓的奇异武器残骸,形似巨镰,却布满倒刺。
江望舒在骸骨前驻足,时之焰的光芒扫过。逆轨感知拂过白骨与锈铁,捕捉到的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与漫长时光侵蚀后的虚无。没有灵性残留,没有怨念波动,仿佛这些生灵存在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早已被这地底永恒的黑暗与潮湿吞噬干净。
“死得真干净,”顾清晏小声说,她的织梦感知对这些逝去之物更为敏感,此刻只感到一片冰冷的空白,像被水反复冲刷了千万年的鹅卵石,什么也没剩下,“连个噩梦都没留下做个伴儿。”她的话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黑暗吞没。
江望舒未作评论,目光落在水潭对岸。那里,岩壁上有大片大片深色的、已然干涸板结的污渍,呈泼洒状,早已与岩石融为一体。污渍周围,有一些凌乱的、非自然的刮擦痕迹,以及几个深深嵌入岩壁、早已锈死的金属环扣,环扣上还连着半截断裂的、材质不明的黑色链条。
此地曾发生过战斗,或者……是某种禁锢与挣扎的场所。年代久远,气息全无,只留下这些无声的痕迹,诉说着早已湮灭的过往。
“走。”江望舒收回目光,不欲在此久留。线索破碎,难以拼凑,深究无益。
绕过水潭与骸骨,甬道继续向下。地势变得平缓了些,但空气愈发沉闷,那股混合腥气也越发浓烈,几乎让人作呕。岩壁上的凿痕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天然的溶蚀孔洞与垂落的、湿漉漉的钟乳石状菌类凝结物,滴滴答答地落下粘稠的、散发异味的液体。
又前行了一段,前方通道似乎到了尽头,被一堵塌方的碎石与纠结的菌类根系堵死。但在江望舒的时之焰照耀下,塌方边缘,紧贴岩壁的位置,露出一道极窄的、被菌丝半掩的裂缝。裂缝内漆黑一片,有微弱的气流从中渗出,带着一丝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干燥而陈旧的气息。
“有风。”江望舒侧耳倾听片刻,逆轨感知艰难地探入裂缝。裂缝后似乎别有洞天,空间应该不小,气流微弱但持续,说明另一端并非死路。更重要的是,那股干燥陈旧的气息中,隐隐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非自然的、类似熏香又似防腐药剂的味道,与这地底菌类的腐败气息格格不入。
她示意顾清晏稍候,自己上前,小心地用短剑清理掉堵塞裂缝的菌丝与碎石。缝隙勉强可容一人侧身挤过。她先将时之焰弹入其中,光芒在狭窄的缝隙中跳跃几下,照亮了后方一片相对开阔的、布满灰尘的岩石地面。
确认暂无危险,她率先侧身挤入。岩壁冰冷湿滑,挤压着身躯,菌丝断裂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散发出一股更加浓郁的甜腥。短短数尺距离,却仿佛穿越了一层粘稠的帷幕。
当她终于踏足裂缝另一端时,眼前景象让她眸光微凝。
这里是一个更大的天然洞窟,形状不规则,高处有数道裂隙透下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天光,让此处并非绝对黑暗。洞窟地面相对干燥,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中散落着一些陶器碎片、腐朽的木料,甚至还有几块锈蚀严重的金属片。洞窟一侧,靠着岩壁,竟然有一小堆用石块粗略垒砌的矮墙,墙后似乎曾是一处简陋的栖身之所,如今只剩残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洞窟中央,有一小圈用白色石头摆放出的、已然残缺不全的图案,依稀可辨是一个简陋的、带有某种宗教或仪式意味的符号。符号中央,插着一根早已枯朽、一碰即碎的黑色木棍,木棍顶端似乎曾绑着什么东西,如今只剩一点焦黑的痕迹。
这里有人类,或者说,至少是智慧生物短暂停留过的痕迹。而且,年代似乎比上层那些遗迹更为晚近。
顾清晏也挤了过来,看到眼前景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儿……有人住过?在这鬼地方打地铺?”她的织梦感知小心翼翼地扫过这片区域,捕捉到的情绪残留同样稀薄破碎,却并非上层那种亘古的死寂,而是一种混杂了恐惧、疲惫、绝望以及一丝微弱祈愿的复杂余韵,像褪了色的旧画,色彩暗淡,但依稀可辨。
江望舒缓步走近那石堆符号,蹲下身,指尖并未触碰,只是悬于其上。逆轨感知如最细腻的砂纸,轻轻拂过每一块白石、每一粒灰尘。时光的碎片逆流而上,捕捉到一些模糊的影像残片:几个蜷缩在石墙后的颤抖身影,微弱的火光照亮脏污疲惫的面容,低声的、充满恐惧的祈祷呢喃,对着那简陋符号的跪拜……还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对黑暗与地下深处的极度畏惧,以及……对外面某种存在的、更深的恐惧。
“避难所。”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时日不久,气息未绝。惧此地幽深,更惧……外间之物。”她的目光落在那截焦黑木棍上,“仪式,祈求庇护,或为安抚。” 但显然,仪式未能带来长久的安宁。此地最终被废弃,只留下这些无声的遗物。
“外面?”顾清晏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她们来时的裂缝,又看向洞窟另一端,那里似乎有通往更黑暗深处的狭窄通道,“他们怕外面?怕那些菌兽?还是……怕上面那些穿黑甲的家伙?或者……怕那个‘圣骸’?”
“皆有可能。”江望舒走向洞窟另一端那黑暗的通道口。通道内依旧有微弱气流流出,带着更浓郁的干燥陈旧气息,以及那股淡淡的、类似熏香的味道。这味道,与她在上层遗迹、石碑附近,乃至“影狐”爪牙身上隐约嗅到过的某种气息,有细微的相似之处,却又更加古老、纯粹。
“此气味……”她微微蹙眉,逆轨感知努力辨析着那若有若无的气息线索,“与‘影狐’所奉寂灭之力同源,然更为古旧,少了几分驳杂戾气,多了几分……沉凝之意。似是其源头,或其未被污染之初始。”
顾清晏也吸了吸鼻子,小脸皱起:“是有点熟,像在哪闻过……对了,像那个黑漆漆的令牌!还有那些石像!不过这里的味道……淡很多,也……‘老’很多,像放了几百年的老木头,虽然还是那个木头味。”
两人的判断指向同一个可能——这条通道,或许通往与“影狐”力量源头,乃至与那“圣骸”更为接近的区域。而那些避难者畏惧的“外间之物”,恐怕也与这股力量脱不开干系。
前路未知,凶险更甚。但后退无路,池中异物与可能的追兵皆在身后。
江望舒没有犹豫,指尖时之焰光芒稳定,迈步踏入那黑暗的通道。顾清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忐忑,紧随其后。
通道起初狭窄,仅容一人通行,岩壁干燥,脚下的灰尘更厚。走了约莫百步,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并非自然天光,而是一种稳定的、昏黄偏红的光晕,同时,那股熏香般的陈旧气息也越发清晰。
通道尽头,连接着另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光芒正是从那里透出。
江望舒在出口边缘停下,隐身于岩壁凸起之后,逆轨感知与目光同时投向那片昏红的光域。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近似圆形的洞窟,比之前所见任何一处都要恢宏。洞窟中央并非水池,而是一个向下凹陷的、直径约十丈的圆形坑穴。坑穴边缘,等距离矗立着八根需数人合抱的暗红色石柱,石柱表面并非雕刻,而是布满了天然形成的、如同血管筋络般的凸起纹路,微微脉动着暗红的光芒,正是这洞窟内昏红光晕的来源。八根石柱之间,有粗大的、非金非石、似藤似骨的锁链相连,锁链上悬挂着许多早已风干、却保持跪拜姿态的古怪遗骸,似人非人,似兽非兽。
坑穴内部深不见底,只有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连那昏红的光芒投入其中,也被瞬间吞噬。而那黑暗之中,隐隐传来一种低沉、缓慢、仿佛大地脉搏般的……律动。每一次律动,都让洞窟内的空气为之轻颤,让那八根石柱的光芒为之明暗一瞬。
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股沉眠的、浩瀚如海的威压,在此地达到了顶峰。它并非主动散发,而是如同沉睡巨龙的呼吸,自然弥漫,充盈着每一寸空间。空气凝滞如山,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耗费比平常更多的力气。灵魂仿佛被无形的重物压迫,生出本能的敬畏与颤栗。
而在那坑穴边缘,正对着江望舒她们方向的石柱下方,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盘膝而坐的身影。身影笼罩在石柱散发的红光阴影中,看不真切,只能辨出大致轮廓,以及……其面前地面上,似乎刻画着一个复杂的小型法阵,法阵中心,一点幽光如豆,静静燃烧。
“圣骸”沉眠之地的外围?守卫?还是……别的什么?
江望舒屏住呼吸,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逆轨感知如履薄冰般缓缓探出,不敢有丝毫大意。顾清晏也紧紧捂住嘴巴,织梦心镜的光芒彻底内敛,连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死死压住。
那盘坐的身影似乎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某种深沉的冥思或守御之中。只有那坑穴深处传来的、缓慢而沉重的脉动,与石柱光芒的明暗,在这死寂的圣所中,勾勒出永恒不变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