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的日子,过得比慕之晴想象中更慢,也更踏实。
最初几日,她几乎都在沉睡。神魂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在彻底安全放松的环境里汹涌反扑。她常常在石床上蜷着,一睡便是十几个时辰,醒来时,总能看到慕容易琛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或闭目调息,或静静擦拭着那把依旧沉寂的凶剑“烬”。洞内幽蓝的苔光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明明灭灭。
有时她半夜惊醒,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心头掠过噬界之影的嘶吼或是“方舟核心”那冰冷的白光。但紧接着,便能感受到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额头,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
“我在。”他总是这么说,声音低沉,穿透她残存的梦魇。
她便重新阖眼,在他掌心的温度里沉沉睡去。
几日后,精力恢复了些,慕之晴开始尝试真正的闭关调息。她盘膝坐在石床上,星蕨幼苗自玉壁探出柔嫩的枝叶,那朵绯红的小花悬在她头顶尺许,洒落清凉安宁的气息。慕容易琛则坐在洞口附近,他不再时刻盯着她,但整个洞府的气机都与他相连,任何一丝微小的扰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调息的过程枯燥而缓慢。慕之晴内视己身,灵魂本源的裂痕依然触目惊心,像干涸大地上的沟壑。但好在不再有新的崩裂,星蕨生机与自身灵力如同最耐心的工匠,一点一点地搬运着“材料”,填补着那些深深的伤痕。进展慢得几乎无法察觉,但每日结束调息时,那减轻一丝的沉重感,便是最好的回报。
这日,慕之晴从入定中醒来,感觉精神尚可。她下了石床,走到那眼灵泉水洼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洗脸。水珠滚落,她抬眼,看见慕容易琛正站在洞口那简易的“门”处,背影对着洞内,望着外面永恒不变的星夜。
她走过去,挨着他站定。洞口并无遮拦,只有他布下的无形禁制将虚空中的寒意与辐射隔绝在外。眼前是“息尘”星荒凉的灰色地表,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深紫色的天幕相接。无数星辰冰冷地镶嵌在天穹上,偶尔有极细微的陨尘划过,带起转瞬即逝的光痕。
“看什么?”她轻声问。
慕容易琛沉默片刻,抬起仅存的右臂,指向斜上方某处:“那里,应是‘古墟’的方向。”
慕之晴顺着他所指望去,那片星域与别处并无明显不同,但她知道他说的是他们最初相遇、她作为“林晚”坠落的那个禁地。时过境迁,那片区域在星图上恐怕已因连番大战和空间塌缩变得面目全非。
“很远了啊。”她感慨道,语气里没有太多伤感,只是一种陈述。那段挣扎求存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竟有些模糊,仿佛隔着厚重的水晶观看。
“嗯。”慕容易琛放下手臂,转而看向她,“今日气色好些。”
慕之晴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可能是睡够了。”她顿了顿,看着洞外无垠的荒凉,“易琛,你说……我们能不能在这里种点东西?不是星蕨,是……能吃的那种?”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或许是这过于寂静的星球让她怀念起生命蓬勃的感觉,又或许只是枯燥养伤日子里一点心血来潮。
慕容易琛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下:“种何物?此地灵气稀薄,岩层坚硬,并无土壤。”
“试试看嘛。”慕之晴来了兴致,眼睛亮起来,“我储物袋最底下,好像还有几粒不知道哪个世界带来的、最普通的‘凝谷’种子,以前随手收着研究用的。不挑环境,有点水汽和微弱灵气就能活,就是长得慢,结的谷子也小,但应该能吃。”她想起前世实验室里那些在各种极端条件下依然顽强生长的模式植物,心想修仙界的种子,怎么也该更皮实些。
见她难得有如此鲜活的表情,慕容易琛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依你。”
说干就干。慕之晴兴致勃勃地翻找出行囊底那几颗干瘪瘪、毫不起眼的褐色种子。两人在洞府入口旁,寻了一处岩石缝隙略宽、每日能有短暂时间接受星辉直射(勉强算光照)的地方。慕容易琛并指如剑,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将缝隙拓宽、凿深,削出一个脸盆大小、尺许深的石坑。慕之晴则去搬来一些被风化的最细碎的岩屑,混合着灵泉水,铺在坑底,勉强算作“基质”。
过程里,慕容易琛的动作始终有些生疏的僵硬。开山裂石他弹指可成,但这般精细的、近乎儿戏的“劳作”,于他而言比面对强敌更需专注。慕之晴看着他抿着唇、小心翼翼生怕力道大了毁了石坑边缘的样子,忍不住抿嘴偷笑。
种子被轻轻埋进那点可怜的“土”里,覆上薄薄一层岩屑。慕之晴又仔细浇了些灵泉水。
“好了。”她拍拍手上的灰,看着那小小的石坑,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期待,“能不能活,就看它们的造化了。”
慕容易琛站在她身侧,目光也落在那毫无动静的石坑上,半晌,道:“需设聚灵小阵,引周遭游离灵气于此。”
说罢,他指尖在空中虚划几下,几道极其微弱的灰色流光没入石坑周围的岩石中,形成一个简易却有效的微型阵法。顿时,洞府周围那稀薄到几乎可以忽略的灵气,开始一丝丝地向石坑汇聚。
慕之晴惊讶地看着他:“你还会这个?”
“略通。”慕容易琛语气平淡,“昔年历练,有时需长期潜伏,隐匿同时亦需补充灵力。”
原来是从潜伏隐匿阵法中化用来的。慕之晴恍然,心里却更觉暖融。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认真对待她这突发奇想的“小事”。
种下种子的头几天,慕之晴每天调息完都要去看一眼。石坑毫无变化,只有聚灵阵引来的微弱灵气形成几乎看不见的薄雾,笼罩其上。
第七日清晨,慕之晴照例去看时,忽然顿住了。
在那灰扑扑的岩屑表面,一点极其柔弱的、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嫩黄,颤巍巍地探出了头。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折,却倔强地挺立着,朝着上方那永恒清冷的星辉。
“易琛!易琛!”她忍不住回头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发芽了!你看,它发芽了!”
慕容易琛闻声走来,俯身看着那一点渺小的嫩芽。在他的感知里,这株植物的生命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与浩瀚星空、与他体内可寂灭星辰的力量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但看着慕之晴蹲在石坑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嫩芽,唇角弯起真切欢喜的弧度,他忽然觉得,让这微不足道的生命存活下去,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嗯。”他应道,目光从嫩芽移到她映着星辉的侧脸上,“活了。”
平淡的两个字,却让慕之晴脸上的笑容更深。她伸出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那嫩芽的顶端,感受着那微弱却清晰的生机。
“要好好长大啊。”她低声对那嫩芽说,又像是对自己,对他们未来在这片星空下的日子说。
洞府内,星蕨之花静静绽放幽光;洞府外,无垠星海沉默流转。而在这一角荒岩之上,一粒异世的种子,于寂寥星尘中,悄然扎下了它第一缕微弱的根须。
炊烟未起,星火已燃。这漫长归途后的一方宁静里,属于“生活”的温度,正随着那点嫩黄,悄然晕染开来。
那株名为“凝谷”的嫩芽,成了“息尘”星上除星蕨之外,第二个牵动慕之晴心神的存在。
它长得极慢。在聚灵阵汇聚的稀薄灵气和每日定量的灵泉浇灌下,大约每过十天半月,才能看出些许不同。嫩黄褪去,转为一种坚韧的灰绿色,叶片细长,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表面覆盖着几乎看不见的、帮助它在这贫瘠之地锁住水分的绒毫。它没有像慕之晴前世见过的禾苗那般抽条拔节,而是以一种近乎固执的缓慢,一寸一寸地增加着高度,叶片也一层层地舒展开来,逐渐有了些“草”的模样。
慕之晴每日调息完毕,总要花上一炷香的时间,坐在那石坑边,静静地看着它。有时只是看着,有时会用指尖凝聚一丝极温和的木属灵力,轻轻拂过它的叶片。她不确定这凡俗谷种能否吸收修士的灵力,但总想着,哪怕能带来一点滋养也是好的。
慕容易琛起初并不理解她对这株平凡植物的执着。在他的认知里,修士餐风饮露,采气炼丹,即便需要固本培元,也有的是天地灵粹可供选择,何须将时间耗费在这等毫无灵气波动的凡物上。
但某一日,他结束一轮周天运转,睁开眼,看见慕之晴背对着他坐在洞口石坑边。星辉从洞外洒落,勾勒出她纤细的背影。她微微弓着身,长发松散地垂在肩侧,指尖正极轻地触碰着那株凝谷最顶端新抽出的一片细叶。那姿态,认真得近乎虔诚,侧脸上是他许久未见的、毫无阴霾的宁静。
那一刻,慕容易琛忽然有些明白了。
她守护的或许不是这株植物本身,而是这份亲手从荒芜中催发生机的过程,是这份远离了厮杀与使命、只关乎最朴素生长的“寻常”。这对历经波澜、灵魂依旧带着裂痕的她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疗愈。
自那以后,慕容易琛偶尔也会在慕之晴调息或短暂休憩时,走到石坑边看一眼。他不说话,只是用感知探查一番凝谷的根系是否稳固,聚灵阵的运转是否顺畅,土壤(如果那能称为土壤的话)的湿度是否合适。有一次,他发现凝谷的一片老叶边缘有些干枯卷曲,似乎是前几日星辉直射时间略长了些(“息尘”星自转缓慢,“白昼”与“黑夜”都极其漫长)。他沉默地调整了洞口禁制的一丝角度,让那过于“炽烈”的星辉在每日特定时段被微微偏折开去。
慕之晴后来发现凝谷叶片恢复如常,还以为是它自己适应了环境,直到某次无意间看到慕容易琛立在洞口,指尖一丝寂灭之力极其精妙地牵引着禁制光幕微微偏转,才恍然察觉。
她没说什么,只是当晚靠在他身边时,握着他手心的力道,稍稍紧了些。
日子便在调息、观星、照料凝谷与星蕨中缓缓流淌。慕之晴神魂的裂痕在星蕨之花持续的滋养和自身心境的日益宁和下,愈合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些。虽然距离彻底恢复依旧遥远,但那种动辄牵拉的剧痛已很少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沉淀的坚实感。
大约在他们落户“息尘”星的第三个月(按心神大致感知的星位变化推算),那株凝谷终于抽出了细弱的穗。穗子很小,灰扑扑的,毫不起眼,与慕之晴记忆中沉甸甸的金黄麦穗或稻穗相去甚远。但当她小心地用手指拨开包裹的颖壳,看到里面几粒同样细小、却饱满坚实的淡金色谷粒时,心中涌起的成就感,竟不亚于当年破解一道艰深的物理难题。
“要成熟了。”她捧着那细弱的穗,像是捧着什么珍宝,给慕容易琛看。
慕容易琛低头看了看,评价道:“蕴有微末元气,聊胜于无。”以他的标准,这点元气连最低阶的灵米都算不上。
慕之晴却不以为意,笑道:“能在这石头缝里长出来,结出果子,已经是奇迹了。今晚,我们试试用它煮点东西吃?”
慕容易琛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在“息尘”星一个清冷的“夜晚”(恒星隐没在星球另一面,只有漫天星辉照耀),简陋洞府里,第一次飘起了真正的、属于食物的香气。
没有合适的炊具,慕容易琛用寂灭之力将一块厚实的岩石中间蚀刻出一个光滑的石臼,又削了两根石杵。慕之晴小心翼翼地将那寥寥几十粒凝谷脱粒,在石臼中慢慢捣去外壳。谷粒坚硬,捣起来颇费力气,但她做得认真。
慕容易琛看她捣得有些吃力,伸出手:“我来。”
慕之晴将石杵递给他。只见他握住石杵,甚至没有用力捣下,只是将一丝精微到极致的震荡之力导入石杵尖端,轻轻在石臼中一旋。霎时间,谷壳与米粒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离开来,米粒颗颗完整,自动跳到了旁边慕之晴准备好的另一块凹石盘中。
慕之晴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叹道:“……你这力量,用来脱谷,真是大材小用。”
慕容易琛面色不变:“好用即可。”
脱壳的凝谷米粒更显细小,呈现半透明的淡金色。慕之晴将它们放入那个当作锅用的石钵(同样出自慕容易琛之手),加入灵泉水,放在慕容易琛以恒定低温的寂灭火焰上慢慢熬煮。
没有调料,没有任何配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一股极其清淡、却异常纯粹自然的谷物香气,渐渐弥漫在洞府之中。那香气很淡,混在灵泉的清气与星蕨的冷香里,几乎难以分辨,但慕之晴却觉得,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嗅到的最让人感到踏实和温暖的味道。
粥熬好了,米粒几乎化开,石钵里是浅浅一层稠厚的、淡金色的米汤。
慕之晴盛了一小碗,先递给慕容易琛。他接过,看着碗中那平淡无奇的糊状物,眼神有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然后低头,就着碗沿喝了一口。
“如何?”慕之晴有些期待地问。
慕容易琛细细品味了一下,咽下,才道:“无味,微甘,入腹有温润之感。”顿了顿,补充道,“尚可。”
能得到他“尚可”的评价,已属难得。慕之晴自己也尝了一口。确实,几乎没有味道,只有谷物最本质的、淡淡的清甜,以及灵泉水本身的甘冽。喝下去,一股温和的暖意慢慢从胃部散开,虽然远不如灵丹蕴含的能量充沛,却有一种奇异的、抚慰身心的踏实感。
两人就着星辉与苔光,分食了这一小锅凝谷粥。过程安静,只有石勺偶尔碰到石碗的轻响。
吃完后,慕之晴收拾着简单的“餐具”,忽然轻声说:“易琛,等这些谷子收获了,我们留一些做种,明年……或许可以再多种一点。那边岩缝似乎还能开出一个小石坑。”
慕容易琛正在用一丝力量清理石钵上残留的糊渍,闻言动作未停,只应道:“好。”
洞府外,星河无声旋转,亿万载如斯。洞府内,一株凡谷历经星霜,终成碗中餐。这微不足道的收获与期许,却似比窗外亘古的星辰,更真切地照亮了这方荒凉星石上,两个相依灵魂的前路。
未来或许依旧漫长,风波或许仍在暗处潜伏,但至少在此刻,一粥一饭的暖意,已足以抵御整个宇宙的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