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来,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杰克的声音在空旷的旧仓库里撞出回音,像个在分发圣诞糖果的和蔼老爷爷。只是那笑容堆得太满、太烫,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滴落在这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他弓着背,殷勤得近乎谄媚,将那些清澈透亮的小小胶囊——每一颗都像裹着一滴来自地狱的朝露——不由分说地塞进我们四个掌心。指腹擦过皮肤时,带着一种黏腻的兴奋。
他自己也退回我们围成的松散圈子中央,站定,双手叉腰,像个即将揭幕的马戏团团长。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巡睃,闪烁着一种介于天真与疯狂之间的光,把我们的脸一一舔过。“那么……”他拖长了调子,制造悬念。
“所以……这玩意儿怎么玩?”珍娜捏着那枚胶囊,举到眼前。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孤灯,将微弱的光投进胶囊内部,折射出一点虚幻的虹彩。她的语气在好奇与犹豫间走钢丝。
“简单!”杰克猛地一拍手,声音清脆,惊起尘埃,“规则就是——看谁,坚持得时间最长!”他重重咬住“最”字,头颅高昂,仿佛在宣读一项关乎人类荣光的伟大挑战。
玛丽立刻皱起眉,务实的天性抓住了逻辑漏洞:“等等,要是我们都……嗯,‘进入状态’了,谁来看时间?总不能靠感觉瞎猜吧?”
“我啊!”杰克拇指一翘,狠狠戳向自己心口,姿态夸张得像舞台剧里的英雄宣言,“裁判员兼首席计时官,专业认证,童叟无欺。”他还煞有介事地挺了挺并不存在的胸章。
布莱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抖动着,手里的胶囊也跟着轻颤:“不是吧杰克?比谁‘嗨’得久?你这游戏创意是从哪个废弃的儿童节目里扒来的?真有人玩这种……行为艺术?”他的笑声干涩,在空旷的四壁撞出空洞的回响,反而让空气更安静了些。
杰克的笑容没有褪去,反而更深了,深到嘴角的弧度有些吓人,眼里的光却亮得灼人:“嘿嘿,这你们就不懂了。好玩,就好玩在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惊天秘密,“我跟你们交个底,我给你们的,可不是街上那些糊弄人的普通货色。”
“噢——!”杰森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脸上迸发出探险家发现新大陆般的红光,“懂了!是迷幻药对不对?LSd?厉害啊杰克!准备给大家整点视觉盛宴?这破仓库能变成星空顶不?”
“不——”杰克轻轻摇头,那个音节吐得又轻、又脆,像一片薄冰落在琉璃上。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愉悦与残忍的神情,此刻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是氰化物哦。”
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是薄荷糖哦”。
仓库里的时间,仿佛被抽空了一瞬。也许连一瞬都没有,只是声音消失了,只剩下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沉浮的轨迹。
然后,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或许是被那极致的荒谬感击中,或许是杰克那理所当然的笃定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催眠,又或许,仅仅是“游戏已经开始”的集体无意识在推波助澜——我们笑了起来。一种短促、破裂、不受控制的笑声,从不同的喉咙里挤出。几乎是同步地,我们抬起手,将那枚晶莹的小东西抛入口中,喉结滚动,顺从地咽下。总要有人先开始,游戏才算开始,对吧?我们仿佛在共同完成一个心照不宣的、赴死的仪式。
胶囊滑过食道,没有味道,只有一点异物感,很快也消失了。
杰克“咔哒”一声,按下了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银色秒表。他脸上过分洋溢的笑容收敛了,转换成一种专注的、近乎科学家观察培养皿般的平静。他的目光,像探针,在我们四张脸上缓慢、仔细地移动。
起初的几秒,乃至十几秒,什么也没发生。我们互相看着,眼神里还残留着刚才被迫笑出来的荒诞水光,彼此挤眉弄眼,试图用表情继续这个“玩笑”。玛丽甚至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
但变化来得猝不及防,不是渐进,而是崩塌。
一股冰冷、铁箍般的力量毫无预兆地扼住了我的喉咙。不是从外面,是从里面。气管仿佛在瞬间被浇筑进速干水泥,迅速板结、封死。视野的边缘,浓墨般的黑暗无声无息地晕染开来,迅速吞噬着有限的景象。心脏在胸腔里变成一只绝望的困兽,以疯狂的频率和力度撞击着肋骨的牢笼,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撕裂般的钝痛。
“呃……嗬……”
旁边传来压抑的、仿佛从破损风箱里挤出的抽气声。
是布莱恩。他最先支撑不住,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像被看不见的拳头击中胃部。他双手徒劳地抓向自己的脖颈,脸色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由红转绀,嘴唇泛出骇人的紫。然而,就在这张因极度缺氧而扭曲的脸上,他的嘴角竟像是被两根无形的线强行拉扯,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无比灿烂、也无比诡异的微笑,与他圆睁的、充满痛苦和茫然的双眼形成地狱般的对照。他的手脚开始抽搐,不是无意识的痉挛,而是带着一种古怪的、断续的节奏,像在踩着某个只有他能听见的、癫狂的迪斯科鼓点。他踉跄着,身体扭动,手臂挥舞,如同一具被拙劣操控的提线木偶,在演绎一场名为“欢乐”的恐怖独舞。
“噗通!”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平衡,面朝下重重摔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沉闷的撞击声让所有人(至少是意识尚存的人)心头一颤。尘埃受惊般扬起,在他周身形成一团短暂的灰雾。即使倒下了,他的四肢、甚至指尖,仍在进行着微小而执着的颤抖与弹动,仿佛那场至死方休的舞蹈,仍在神经末梢苟延残喘。
“布莱恩,出局!”杰克的声音陡然拔高,里面浸满了毫不掩饰的、孩子般的兴奋。他低头快速瞥了一眼秒表,大声报数,字正腔圆:“三分十八秒!舞姿相当有创意,节奏感出众!首个记录诞生!”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被冰水浸透。氰化物……是真的。这个认知比毒药本身更先一步冻结了我的血液。我想尖叫,想呕吐,想扑过去用尽最后力气撕碎杰克那张脸,但身体已经不再属于我。肺叶成了两张灼热的、千疮百孔的破风箱,每一次徒劳的收缩,只能吸入一丝灼痛和血腥味。
“杰克……你……为……”玛丽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无法辨认,她双手死死抠着自己的脖子,眼睛瞪大到极限,眼球上爬满血丝,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恐惧、震骇,以及彻底的世界崩塌后的空洞。
“坚持!女士们先生们!坚持就是胜利!”杰克高举着秒表,在小小的“舞台”中央踱步,像个最狂热的赛事解说员,又像音乐厅里激情洋溢的指挥家,“看看谁能演绎出最绚烂、最独特的终章!杰森!注意你的腿部动作!对,就是那个节奏!很有成为黑马的潜力!”
杰森已经顺着斑驳的墙壁滑坐在地。他的头歪向一边,眼神涣散,望着虚空中的某个点,但一条腿的确还在机械地、有一下没一下地蹬踢着,仿佛在回应杰克那恶魔般的鼓励。
珍娜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失神的眼眶里滚落,划过苍白的面颊。她的身体微微蜷缩,像一片在寒风中颤抖的叶子,肩背呈现出一种缓慢的、波浪般的起伏,那姿态奇异而哀伤,宛如一场默剧中孤独的现代舞。
仓库在我眼中开始溶解、变形。昏黄的灯光拉长成扭曲狂舞的毒蛇,墙壁上陈旧的污渍和涂鸦活了过来,蠕动成狰狞怪诞的图案。杰克的身影时而逼近,占据我全部的视野,我能看清他瞳孔里反射出的、我们濒死的倒影;时而又退远,成为一个模糊的、手舞足蹈的剪影。他喋喋不休的解说词,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
“漂亮!这个痉挛的波形,很有表现力!”
“玛丽,表情!注意表情管理!想象你在舞池中央!”
“时间分秒流逝,冠军的桂冠正在铸造!别放弃最后的艺术创作机会!”
然后,轮到我了。一股更强的、无法抗拒的电流(或者说,是死神的手指)攫住了我。肌肉猛地绷紧到极限,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响,随即是更剧烈的、失控的抽搐。我的身体开始疯狂地扭动、弹跳、旋转,完全违背我的意志,像一具被投入滚油的面团,被无形的手肆意揉捏塑形。这就是他所谓的“嗨”吗?用生命最后残存的生物电,上演一场献给虚无的、筋疲力竭的死亡之舞?每一阵剧烈的抽搐,都像是意识被粗暴地擦除一块。
光,迅速褪去。声音,也沉入深水。
最后一点模糊的视觉,牢牢吸附在杰克身上。他站在那里,背景是扭曲的仓库和倒下的同伴。他的眼睛亮得骇人,像两颗燃烧的炭,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痴迷的观察热情。他手中的银色秒表,滴答、滴答,稳定地切割着最后的时间,记录着这场由他导演、由我们演出的终极“游戏”。
他的嘴唇,在我永恒的黑暗降临前,缓缓咧开,形成一个心满意足的、巨大的微笑。他对着空中无形的观众席,对着这片被死亡浸透的寂静,轻声而清晰地宣布,仿佛序幕刚刚拉开:
“游戏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