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员李乐终于买下了京郊那套六十平米的“人生归宿”。签字那天,销售经理的笑容像一朵被过度拉扯的塑料花,嘴里吐出的数字却像一记闷棍——“月供两万五,三十年。”李乐听着自己心脏下沉的声音,仿佛能听见未来三十年,每一秒都被标上了价码。
庆祝仪式是在毛坯房里就着灰尘吃麻辣香锅。女友小雅兴奋地用手指在墙上比划,哪里放沙发,哪里养绿植,眼里闪烁着属于未来的光。李乐也跟着笑,但一种无形的、粘稠的窒息感,已经从四面八方的水泥墙里渗透出来,悄悄缠绕上他的脖颈。
“房贷鬼”是在第一个还款日之后正式登门的。
那晚,李乐在睡梦中被活活压醒。不是鬼压床那种虚妄的恐惧,而是一种极其具体、极其物质的沉重感,仿佛有人把整个楼盘的地基都堆在了他的胸口。他挣扎着睁开眼,灯光刺目,房间里空无一物。可那重量真实不虚,甚至在他胸口留下了几道模糊的、像是折叠椅印子的压痕。
接下来的夜晚成了循环噩梦。那重量准时赴约,并且开始具象化。在李乐因极度困倦而模糊的视野里,一个穿着仿佛银行柜员制服的、颜色灰败的身影,轮廓逐渐清晰。它没有脸,或者说,它的脸就是一张不断滚动着数字的电子屏幕,显示着他欠款的精确数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它沉默地、固执地、理直气壮地坐在李乐的胸口上,手里攥着的不是生死簿,而是一沓厚厚的、不断自动延展的贷款合同。
李乐去找了一位据说很灵验的大师。大师绕着浑身散发低气压的他走了一圈,捏着鼻子说:“客人,你这不是寻常的因果,是‘债灵’,俗名‘房贷鬼’。它不索命,只压身,吸的不是你的阳气,是你的‘未来’。你跟它签了三十年的卖身契,它就得守着你,确保你这具肉身印钞机按时工作,直到合同终止,或者……”大师顿了顿,“或者你被提前压垮,它就好去找下一个宿主。”
反抗是徒劳的。符纸贴上去,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碾成碎屑,上面的朱砂符文变成了“已还款”的图章。撒糯米?那鬼影身上只是噼里啪啦地掉下一串串数字,像是冰冷的嘲笑。李乐终于认命,开始了与鬼共生的荒诞生活。
这“房贷鬼”是个极其敬业且具备KpI考核精神的监工。
当李乐在公司对着代码感到一丝厌倦,想摸鱼刷会儿网页时,一股寒意会从他背后升起。他不用回头,电脑黑屏的反光里,就能映出那个灰败的身影,正把没有五官的脸(或者说那块显示屏)凑近他的后颈,上面的数字滚动速度加快,发出类似打印机卡纸的、令人焦躁的噪音。他只能默默关掉网页,继续敲打键盘。
当他难得想奢侈一把,下单最新款游戏机时,手指在点击“支付”的瞬间会骤然僵硬,一股冰冷的、属于金属密码箱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整条手臂,银行卡里的数字仿佛在眼前具象成冰棱,刺痛他的视网膜。他叹口气,默默取消了订单。
他甚至失去了生病的权利。一次重感冒,他头晕眼花想请假,那鬼影的重量会在瞬间加倍,压得他连翻身下床都做不到,仿佛在宣告:“你的身体是抵押物,健康是还款保证,你没有资格宕机。”
最讽刺的是,这共生关系里竟然还掺杂着一丝诡异的“奖罚机制”。那个季度,李乐项目奖金丰厚,他咬着牙提前偿还了一笔本金。当晚,那胸口的重量果然轻了几分。半梦半醒间,他仿佛看到那鬼影显示屏上的数字短暂地变成了绿色的“诚信优质客户”,甚至……它那没有五官的脸上,似乎努力挤出了一个属于打印线条的、僵硬的“赞许”表情。
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次酒后。李乐被压得喘不过气,绝望中挥手乱抓,竟触碰到了鬼影手中那叠虚幻的合同。一瞬间,大量的信息碎片涌入脑海——他看到了这间客厅里,上一个被压垮的房主,一个同样年轻的男人,如何在夜复一夜的重压下变得沉默、佝偻,最终在某个还款日前夜消失。而那男人的执念,与这份永远无法摆脱的贷款合同深度融合,化作了这新一代的“房贷鬼”,在这间房子里等待,并“绑定”了他这个新主人。
“够了!”李乐红着眼冲到银行,对着永远微笑的信贷经理低吼:“我要提前还款!全部!现在!把那东西从我身上弄走!”
经理的笑容无懈可击:“李先生,提前还款我们非常欢迎。不过需要按照合同约定,支付剩余本金百分之二的违约金。”他熟练地在计算器上按出一串数字,推到李乐面前,“另外,请您填写这份申请表,我们需要提前三十个工作日进行审批……”
看着那个即使砸锅卖铁也无法立刻凑齐的数字,李乐肩膀猛地一塌。他清晰地感觉到,那个无形的“房贷鬼”重新落回他的肩头,坐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稳、更理直气壮。
抗争结束了。李乐选择了彻底投降,甚至开始尝试与它“沟通”。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他会对着肩膀上的沉重,喃喃自语:“老兄,这个版本上线就有奖金,下个月咱们争取多还点,你也轻松点,行不?”
显示器的微光闪烁,映照出空气中不自然的扭曲。那沉重感,似乎不易察觉地、友好地,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如今,当新来的同事用羡慕的语气说:“乐哥,还是你厉害,不声不响就在北京把房子买了,真是人生赢家!”
李乐总是扯动一下嘴角,形成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用力拍了拍自己那因为长期负重而变得异常敦实、微微有些佝偻的肩膀。
“是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无法与人言说的疲惫和荒诞,“就是感觉……这辈子,都沉甸甸的。”而那沉甸甸的“东西”,在他肩上,满意地、无声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