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勇的脑袋嗡嗡作响,脸上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泥。他从翻倒的坦克残骸里爬出来,一瘸一拐,像一头受伤的熊。不远处,黑田信雄那辆画着老虎头的指挥车,半个身子陷在泥里,正疯狂地转动着炮塔,用机枪扫射着敢于靠近的独立团步兵。
天上的“隼”式战斗机,像盘旋的秃鹫,每一次俯冲,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串致命的弹孔和一团炸开的火球。独立团的攻势,被这来自天空的铁拳,砸得有些发懵。
“狗日的!”魏大勇吐出一口血沫,抄起一捆从战友尸体旁捡来的集束手榴弹。他看了一眼天上嚣张的铁鸟,又看了一眼地上那头动弹不得的铁老虎,眼睛红得要滴出血。
李云龙的声音在每个步话机里炸响,狂躁,却又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蛮横:“怕个球!天塌不下来!老子说过有办法,就有办法!孔二愣子,你他娘的睡着了?”
半山腰上,孔捷正被飞机压得抬不起头,听到步话机里的咆哮,骂骂咧咧地回道:“老李你疯了?鬼子的飞机在天上拉屎,你让老子抬头看?”
“老子让你把炮弹打上天!给老子照着天上的铁鸟轰!听不懂人话?”
孔捷愣住了。用山炮打飞机?这他娘的是哪个说书先生编出来的段子?
“别他娘的愣着!把炮口给老子抬到最高!不用瞄!给老子在山谷上头,织一张铁网!让那帮鸟人知道,咱们这儿的天,不是他想来就来的!”
孔捷一咬牙,疯了,都他娘的疯了!他扯着破锣嗓子吼道:“炮兵!都给老子听着!最大仰角!三发急速射!给老子放!”
十几门山炮和迫击炮的炮口,艰难地抬向那片被照明弹照亮的夜空。
就在孔捷准备放炮的同一时间,魏大勇动了。他像一头猎豹,借着一块被炸翻的坦克装甲做掩护,猛地窜了出去。
“哒哒哒……”黑田指挥车上的机枪手发现了他,子弹追着他的脚后跟,在他身后的泥地里打出一串烟尘。
魏大勇一个翻滚,躲进一个弹坑,碎石擦破了他的脸颊,他却感觉不到疼。他探出头,看准了那辆指挥车因为撞击而扭曲变形的侧面装甲接缝。就是那儿!
他深吸一口气,从弹坑里一跃而起,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里的集束手榴弹朝那个缝隙狠狠甩了过去。
黑田信雄在车里,正通过观察窗指挥着反击,他看到了那个浑身是血冲过来的八路军,像个疯子。他刚想命令机枪手调转枪口,就看到一捆黑乎乎的东西,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观察窗下的装甲上,然后“咕噜噜”滚进了被撞坏的履带和车身的夹角里。
黑田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一个针尖。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不是炮弹爆炸的清脆,而是从内部传来的、撕裂金属的闷响。黑田的指挥车剧烈地一震,炮塔上的老虎头,被炸得歪向一边,一股黑烟从炮塔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
魏大勇被气浪掀翻在地,他挣扎着抬起头,看着那辆不再动弹的铁王八,咧开嘴,笑了。血,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淌。
几乎在同一时刻,山谷上空,孔捷的炮弹到了。
几十发炮弹,在几百米的高空轰然炸开。它们没有击中任何一架飞机,却爆成了一片由无数块炙热的、高速飞行的弹片组成的死亡之云。
一架“隼”式战斗机正完成俯冲,拉起机头,准备再次爬升。飞行员志得意满,正准备跟同伴吹嘘自己刚刚打爆了一辆豆丁坦克。他一头撞进了这片弹片织成的铁网里。
“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的、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响起。飞机的左侧机翼,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蒙皮被撕开,露出里面扭曲的骨架。
飞行员只觉得机身猛地一沉,操作杆变得重若千钧。飞机失去了平衡,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打着旋,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山壁。
“轰!”
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半山腰爆开,照亮了山谷里每一张惊愕的脸。
剩下的日军飞行员都吓傻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野蛮的防空方式。这根本不是战术,这是用炮弹在空中布雷!他们惊恐地拉起飞机,再也不敢轻易进入那片看似空旷,实则杀机四伏的空域。
天上的威胁,以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解除了。
地上的战斗,也随之进入了尾声。
指挥车被端,空中支援消失,被堵在山谷里的“猛虎”中队彻底乱了阵脚。这些诺门罕回来的老兵,第一次尝到了被一群“土狼”围着活活咬死的滋味。
沈泉的指挥车里,佐藤已经瘫在角落里,两眼翻白,嘴里念念有词:“魔鬼……都是魔鬼……”
沈泉没理他,他冷静地指挥着剩下的坦克,像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一辆一辆地,清除着那些陷入混乱的日军战车。
战斗结束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一线天”里,再也没有呼啸的风,只有呛人的硝烟和烧焦的钢铁发出的“噼啪”声。十几辆“猛虎”中队的九七改,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玩具,冒着黑烟,横七竖八地躺在谷底。有的炮塔被掀飞,有的履带断裂,有的则被烧成了黑炭架子。
胜利的欢呼声,零零散落,很快又归于寂静。战士们看着这片惨烈的战场,看着身边倒下的战友,没人能真正笑得出来。
李云龙从山包上走下来,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赵刚跟在他身后,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李云龙没有去看那些缴获的战车,也没有去听张大彪唾沫横飞的战果汇报。他穿过那些疲惫的、带着伤的战士,径直走到了那辆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日军指挥车前。
魏大勇就躺在车旁,身上盖着一件满是破洞的军衣。
李云龙蹲下身,慢慢地,掀开了那件军衣。
和尚的脸上很干净,不知是哪个战士给他擦过了。他闭着眼睛,嘴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李云-龙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手抬到一半,却又停住了。他的手,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沉默地蹲了很久,久到身边的战士们大气都不敢喘。
最后,他站起身,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魏大勇的身体横抱起来。动作很轻,像是怕把他弄疼了。
“团长……”张大彪红着眼圈,想说些什么。
“回城。”
李云龙只说了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他抱着魏大-勇,一步一步,向着河源县城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晨曦的微光里,被拉得很长。那不是一个打了胜仗的将军,而是一个弄丢了自己心爱之物的,孤独的庄稼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