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负站在观星台上，夜风拂过她的素色长袍。身后的青铜灯架上，九盏长明灯已灭了三盏。
脚步声从石阶传来，不急不缓。
“国师还在观星？”尧的声音沉稳，但许负听出了一丝疲惫。尧是方舟离开之后被帝挚封于唐，与许负一起，辅佐理政。
“二十八宿移位，紫微晦暗。”许负没有回头，目光仍停留在北方天际那颗泛着暗红色的星辰，“荧惑守心，主兵戈血光。”
尧走到她身侧，沉默片刻：“雁门关守将戎桀今晨发来急报，西戎联军已增至十五万。其中半数装备精良，不是草原部落该有的制式。”
“吞噬者留在地表的潜伏单位在背后支持。”许负终于转过身，“他们需要战争，需要混乱，需要消耗人族气运。”
尧的眉头紧锁：“陛下今日又未上朝。禁中传出消息，昨夜宴饮至寅时，有西地进献的舞姬十二人留宿寝宫。”
许负的眼神暗了暗，她能看见帝挚寝宫上方盘旋的黑气，那是王朝气运被侵蚀的征兆。
但她不能直接出手——宇宙平衡者的规则如铁链锁着她的双手。
“你有对策吗？”尧问得直接。
“规则之内，有。”许负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当年黄帝治水时留下的九州地脉图。地脉未绝，人族气运尚有一战之力。”
“要怎么做？”
“需要有人去雁门关。”许负展开帛书，手指点在北方一道蜿蜒的龙脉上，“此地脉经雁门、过阴山、连北海。若能激活，可护三关九隘三个月。”
“三个月后呢？”
“三个月后，要么西戎退兵，要么……”许负没有说下去。
尧明白了：“我去。”
“你是辅政，不能离京。”
“那让谁去？力牧要镇守洛邑，祝融要控火器营，禺强在东海防备水族异动。”尧的声音里压着怒意，“银羽和明镜倒可用，但他们要盯着域外势力在九州境内的三十七个潜伏点。”
许负看向宫城方向：“我去请旨。”
“陛下不会见的。”
“那就闯宫。”
帝挚的寝宫弥漫着酒气和脂粉香，许负踏入殿门时，两名衣不蔽体的宫女惊慌退下。
珠帘后，帝挚斜倚在玉榻上，手中金樽倾洒，酒液染红了龙袍下摆。
“国师……来了？”帝挚的声音含糊，“来，陪朕饮一杯……这些西域美酒，啧啧，比咱们的浊酒烈多了……”
许负站在原地，九盏长明灯在她身后浮现虚影：“陛下，雁门关告急。”
“告急……那就让戎桀多撑几日。”帝挚又灌下一杯，“撑不住……就退守太原嘛……”
“西戎联军有吞噬者技术支持，退守太原等于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那又如何？”帝挚突然坐直，眼中闪过一丝许负从未见过的阴鸷，“成、住、坏灭是宇宙的规律，旧宇宙都已经完了，守这一隅之地有何意义？这九州也迟早会完，守与不守又有何意义？
许负，你是宇宙平衡者，你告诉朕——这九州，能存续多久？”
许负沉默。
“看，你也不确定。”帝挚躺回去，“不如及时行乐。”
“陛下可知，若雁门失守，西戎铁骑半月可抵洛邑？”
“知道。”帝挚笑了，“所以呢？国师要动用你那平衡者的大神通，挥手灭掉十五万大军吗？你不能。规则锁着你，就像命运锁着朕。”
许负看着帝挚眼中深藏的绝望，忽然明白了什么。
“陛下在求死？”
帝挚的笑容僵住，此时的帝挚与拒绝乘方舟离开誓死守护九州时的帝王已经判若两人。
良久，他挥挥手：“退下吧，国师。朕累了。”
许负没有动：“臣请旨，亲赴雁门。”
“你去有何用？又不能出手杀人。”
“臣可布阵。”
帝挚盯着她，终于坐正身子：“准了。带银羽去吧，她熟悉西戎战术。”
“银羽要留守监视域外势力。”
“那就带……”帝挚想了想，“带金甲卫三百，再多朕也给不起了。”
“谢陛下。”
许负转身时，帝挚忽然低声说：“许负，若事不可为……就回昆仑去吧。那里，规则或许管不到。”
许负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三日后，雁门关。
戎桀站在城楼上，铠甲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关外十里，西戎联军的营帐如黑色蘑菇般蔓延到地平线。
“他们昨天用了一种新武器。”戎桀的声音沙哑，“像是火器，但喷出的不是铁丸，是绿色的粘液。沾到的士兵，三十息内化为白骨。”
许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城墙某段有明显的腐蚀痕迹，石头都在冒泡。
“吞噬者的生化武器。”许负说，“他们等不及了。”
“国师带来的金甲卫已在关内驻扎。”戎桀犹豫了一下，“但末将观那些卫士……有些奇怪。”
“何处奇怪？”
“眼神空洞，行动整齐得不似活人。”戎桀压低声音，“今晨点名时，有一人摔下马，站起时脖颈扭曲，却仍能行走如常。”
许负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离京时，金甲卫统领递上的兵符触手冰凉。
“我知道了。”许负说，“今夜子时，我要在关北十里处的龙首崖布阵。你派一队可靠亲兵随行，不要用金甲卫。”
“诺。”
戎桀离去后，许负独自登上最高的烽火台。她闭上眼，神识如蛛网般展开。
关内三千守军，气血大多衰竭，但战意未消。
关外十五万敌军，其中混杂着三百多个非人的能量源——吞噬者单位。
金甲卫营地，三百人……没有心跳。
许负睁开眼，指尖掐算。
原来如此。
帝挚给的不仅是护卫，也是监视，更是……某种祭品。
子时，龙首崖。
许负站在崖顶，脚下是按照星图布置的八十一面青铜阵旗。九名戎桀的亲兵手持火把，守在阵法外围。
月光惨白。
许负割破指尖，血滴在阵眼石上。地脉开始回应，嗡嗡的低鸣从地底传来。
就在这时，崖下传来脚步声。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金甲卫从树林中走出，三百人，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者摘下头盔，露出一张惨白无血色的脸——是离京前递兵符的那个统领。
“国师在此布阵，为何不报？”统领的声音平板。
“陛下允我全权处置雁门事宜。”许负没有停止施法，地脉的震动越来越强。
“陛下另有密旨。”统领从怀中取出一卷帛书，“命国师……以身为引，激活地脉。”
许负看清了帛书上的字，也看清了帛书边缘那抹暗红——那是帝挚的血。
“陛下要献祭我？”
“地脉需平衡者之血彻底激活。”统领向前一步，“国师，请。”
九名亲兵拔刀上前，却被金甲卫无声地围住。
交手只在一瞬——金甲卫的力气大得不似人类，三名亲兵被生生撕成两段。
许负笑了。
她终于明白了帝挚的全部计划。
“你以为，我毫无准备就来雁门？”许负袖中飞出九盏长明灯虚影，在空中结成光网。
统领挥手，三百金甲卫同时扑上。
但他们撞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许负早已在崖顶布下结界。
“这些金甲卫是吞噬者技术改造的尸兵吧？”许负一边维持阵法，一边说，“陛下与吞噬者做了什么交易？用我的命，换他苟延残喘？”
统领不答，只是反复撞击结界。裂纹开始出现。
地脉的轰鸣达到顶点，龙首崖开始震动。许负知道，阵法成了——但若没有平衡者之血巩固，只能维持三天。
三天，不够。
她看向那些还在拼命砍杀金甲卫的亲兵，又看向远方雁门关的灯火。
然后做了决定。
结界破碎的瞬间，许负没有抵抗，任由金甲卫统领的剑刺入胸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洒在阵眼石上。
地脉彻底苏醒，金色的光柱冲天而起，照亮半个夜空。
金甲卫在金光中化作飞灰。
许负跪倒在地，看着自己渐渐透明的双手。以身为祭，这是规则允许的最后手段——平衡者若自愿牺牲，可换取一次干预现实的机会。
她看到了未来三月的无数可能。
大部分可能里，雁门还是破了，洛邑沦陷，人族凋零。
但在其中一个可能里……
许负用最后的力量，向洛阳方向传出一道神念。
传给尧。
只有两个字：
“彻查。”
黎明时分，戎桀带兵赶到龙首崖，只找到九名幸存亲兵和满地的金色灰烬。
阵眼石上，许负的血已干涸，凝成一行小字：
“地脉可护三月。三月内，务必找出陛下身边的吞噬者。”
亲兵队长哽咽汇报了昨夜经过。戎桀听完，一拳砸在崖石上，指骨碎裂。
他望向北方，西戎大营已开始集结。
“传令全军。”戎桀转身，声音铁硬，“死守雁门。三个月，一步不退。”
“那国师……”
“国师已尽她所能。”戎桀望向洛阳方向，“剩下的，是我们的战争了。”
远处号角长鸣，西戎的战鼓再次响起。
而洛阳深宫中，帝挚突然从噩梦中惊醒，摸到枕边一片冰凉——那是一盏熄灭的长明灯，灯座上刻着一个“负”字。
灯碎了。
帝挚怔怔看着碎片，忽然伏案大哭，像个孩子。
殿外，阴影中，有什么东西在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