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引导的初步成功,像黑暗洞穴中摇曳的第一缕火光,带来了短暂的希望和方向。沈清辞在顾延舟的协助下,又录制了更多针对性音频片段,内容细化到应对特定类型的幻觉:当感到寒冷时(针对极地创伤)的温暖暗示,当闻到栀子花香时的气味覆盖指令(引导回忆另一种清新气味),当听到指责性低语时的直接否定与身份强化。这些音频被编程进系统,准备根据陆寒洲的实时生理数据特征进行智能触发。
然而,就在他们紧锣密鼓地完善这套“声音防火墙”时,“镜魔”的反击,以一种更加阴险狡诈的方式到来了。
陆寒洲在镇静剂药效逐渐减退后,并没有立刻陷入之前的狂乱。相反,他似乎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状态。他睁开了眼睛,但眼神空洞,对周围医护人员的轻声询问和检查没有明显反应,只是偶尔眼珠会缓慢转动,仿佛在观察某个看不见的场景。生理数据显示,他的心率、呼吸基本平稳,但脑电波却显示出一种奇特的、高度同步化但又缺乏正常认知活动特征的波形——这是一种深度催眠或被强烈暗示状态下的常见表现。
沈清辞和顾延舟判断,这是“镜魔”改变了策略。高强度、爆发性的幻觉攻击消耗巨大且容易引发外部干预,现在,对方可能转为更隐蔽、更持久的“慢性侵蚀”模式,试图让陆寒洲长期滞留在一个与现实脱节、被精心编制的内在叙事所控制的中间状态。
“启动第二阶段声音引导程序,频率提高,加入更多互动指令。”顾延舟下令。
定向音频系统再次工作,沈清辞那平静、清晰、充满联结感的声音流入医疗室。
“陆寒洲,你能听到我吗?我是沈清辞。试着动一下右手食指。”
监控画面中,陆寒洲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弹动了一下。
“很好。你现在很安全。我们在别墅的医疗室。感受你身下床垫的支撑。”
陆寒洲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嘴唇似乎无声地动了一下。脑电波出现了轻微的、趋向更正常模式的波动。
沈清辞在观察室紧盯着屏幕,心中稍安。声音引导似乎依然有效。
但很快,异常出现了。
大约在引导开始五分钟后,陆寒洲突然皱起了眉头,嘴唇开始无声但快速地嚅动,仿佛在与人激烈争辩。他的心率开始上升,呼吸变得浅快。
“怎么回事?触发什么了?”沈清辞立刻问。
“没有触发预设的幻觉应对程序。他现在的生理反应模式……更像是在应对某种突然出现的、矛盾的听觉信息。”顾延舟分析着数据,脸色渐沉。
就在此时,陆寒洲突然嘶哑地、含糊地吐出几个字:“……不对……声音……有两个……”
观察室内,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沉。
“两个声音?”沈清辞立刻意识到最糟糕的可能性,“他在听到我的引导音频之外,还听到了别的‘声音’在说话?”
几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测,监控中陆寒洲猛地偏过头,仿佛在躲避什么,同时抬起手,似乎想捂住耳朵,但手臂无力,只抬到一半就落下。他脸上露出困惑、痛苦和挣扎的表情。
“停下引导音频!”顾延舟下令。
音频停止。医疗室内恢复了寂静。
但陆寒洲的痛苦挣扎并未停止。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低语:
“……清辞说离开……不,清辞说留下……哪个……是谁?……”
“……声音在脑子里……不一样……又一样……”
“……别说了……都别说了!!”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抱住头,发出压抑的、类似受伤动物般的呜咽。
“他在经历听觉性幻觉,而且幻觉的内容是……相互矛盾的指令,都声称来自‘沈清辞’。”顾延舟的声音带着寒意,“‘镜魔’在模仿你的声音,对他进行干扰和误导。”
沈清辞感到一股冰冷的怒火沿着脊椎窜起。模仿她的声音——这是比视觉幻象更恶毒的攻击。视觉幻象或许还能通过闭眼、破坏反射面来暂时逃避,但声音,尤其是亲密信任之人的声音,直接侵入思维深处,难以屏蔽,也难以证伪。
“能确定模仿声音的来源吗?是外部信号注入,还是他大脑内部产生的?”沈清辞强迫自己冷静。
“从脑电活动看,听觉皮层和相关联想区域异常活跃,但无法区分是接收外部信号还是内部生成。如果是外部信号,其频率和编码方式可能极其隐蔽,甚至可能利用了‘镜屋’预先植入的某种‘后门’,与我们引导音频的频率或内容形成干涉,造成混淆。”技术团队负责人汇报。
“立刻调整我们的音频频率和编码,尝试用随机噪音或反向声波对冲可能的外部干扰。”顾延舟迅速做出技术应对指示。
但更严峻的问题是心理层面的:当陆寒洲无法分辨哪个声音是真正的沈清辞时,他对外部引导的信任基础将彻底动摇。他会陷入彻底的孤立和怀疑,任何试图帮助他的声音都可能被视为新的欺骗。这正是“镜魔”想要达到的效果——切断他与现实、与爱人最后的可靠联结。
沈清辞看着监控中痛苦挣扎的陆寒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但她知道,此刻任何情绪的波动都是无益的。她必须思考,如何破解这个真假声音的困局。
“模仿声音……无论多么逼真,总有破绽。”她低声分析,“语气、用词习惯、说话的节奏、甚至是呼吸的间隔。‘镜魔’可以模仿我的声音,但他\/她不可能完全复制我和寒洲之间多年形成的、独特的交流‘密码’和默契。”
她回忆起在“镜屋”体验前,他们设定的那个简单安全词和手势。但那种预设的、有意识的密码,在陆寒洲目前意识混乱、被持续灌输矛盾信息的状态下,他很可能无法有效回忆或执行。
需要更本能、更底层的东西。
“我们之前录制的声音引导,内容都是基于普遍事实和简单指令,缺乏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独特信息点。”沈清辞转向顾延舟,“我需要录制新的音频,但内容不能提前编程进自动触发系统,必须是随机的、不可预测的,并且包含只有我和他知道的、非常具体的、带有强烈情感联结的细节或记忆片段。这些细节要足够私人,足够独特,难以被外部观察者获取或模仿。”
顾延舟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你想用‘情感记忆密钥’来对抗声音模仿?但风险很大。如果他被混乱状态影响,无法正确回忆起这些细节,或者‘镜魔’通过某种方式(比如深度挖掘旧数据或利用之前幻觉中获取的信息)恰好猜中或撞对了某个细节,可能会造成更深的混乱。”
“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建立可信通道的方法。”沈清辞眼神坚定,“我们不能只依赖技术和通用指令。必须唤醒他深层记忆和情感中,那个能识别‘真我’的部分。即使有风险,也必须尝试。我们可以从最微弱、最边缘但对我们有特殊意义的细节开始测试。”
她再次进入录音间。这一次,她没有录制指令或安抚,而是用平实、带着回忆温度的语调,诉说一些极其具体的、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琐碎往事:
“还记得我们在云南边境那家小客栈的天台上,看到的那个形状像骆驼的云吗?你当时说像战舰,我们还打赌,结果谁也没赢……”
“你左肩胛骨下面那道旧伤疤,是我第一次笨手笨脚帮你换药时,不小心扯到胶布留下的红印子,你当时闷哼一声却没怪我……”
“去年你生日,我烤糊的那个蛋糕,你硬是说有焦香风味,全都吃完了……”
这些片段看似无关紧要,但每一个都绑定着独特的时空、感官细节和私密的情感互动。模仿声音或许能模仿她的音色和一般语气,但要精准复现这些具体内容,并注入相应的情感色彩,几乎不可能。
录制完成后,沈清辞没有让系统自动播放。她决定亲自通过医疗室的内部通话系统,进行实时、交互式的尝试。她需要根据陆寒洲的反应,即时调整内容和节奏。
她坐在控制台前,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通话键。
“寒洲,”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入医疗室,比录音更加鲜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听我说,不要管其他任何声音。我是沈清辞。如果你能听到我,想一想……我们去年夏天在挪威那个峡湾边上,你捡到的那块石头,是什么颜色的?你后来把它放在哪里了?”
这是一个极其具体、且需要回忆和联想的问题。监控中,陆寒洲抱着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皮剧烈颤动,嘴唇无声地开合,似乎在努力回想。
但几秒后,他脸上再次露出极度困惑和痛苦的表情,猛地摇头:“……灰绿色……书房……不……另一个声音说……是黑色……扔掉了……我不知道!别问我!”
两个声音都在“回答”,并且给出了矛盾的信息!真正的石头是灰绿色,一直放在书房窗台。
“镜魔”不仅模仿声音,甚至在实时“回应”她的提问,试图制造混淆!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但她也敏锐地捕捉到一点:当被问到具体私人细节时,陆寒洲的混乱加剧了,但那种纯粹的、被幻觉淹没的被动状态似乎被打破了一丝——他至少在进行“回忆”和“分辨”这个动作,哪怕结果是失败的。
这说明,具体的情感记忆细节,确实能更深入地触及他,即使目前被干扰严重。
“好,寒洲,听着,不要管其他答案。”沈清辞立刻调整策略,不再提问,而是直接陈述,“那块石头是灰绿色的,有白色的纹路,像峡湾的水流。它就在我们家书房朝南的窗台上,和那盆你从基地带回来的、蔫头耷脑的多肉植物放在一起。我昨天还给它擦过灰。”
她的话清晰、肯定,不容置疑地陈述事实。
陆寒洲的挣扎似乎缓和了一瞬,眼神空洞地望向天花板方向,仿佛在努力“看”她描述的场景。
但紧接着,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但仔细听似乎缺少某种细微情感温度(或者说,过于“完美”地模拟了平静)的“沈清辞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内容却截然不同:“他在骗你,寒洲。石头早就丢了。窗台上什么都没有。你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相信的幻象。她一直在骗你。”
陆寒洲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再次蜷缩起来,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自我封闭。
沈清辞用力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一丝血腥味。攻防在听觉层面激烈展开,而战场,是陆寒洲已然千疮百孔的意识。
真假声音交织,信任的根基摇摇欲坠。但沈清辞知道,她不能退。每一次真正的、带着情感和具体记忆的声音输入,即使暂时被扭曲或淹没,都可能像种子一样,落在意识土壤的某个角落,等待发芽的时机。
而她要做的,就是持续播种,持续用“真实”去冲刷“虚假”,直到陆寒洲被干扰的感知系统,重新校准出辨别真伪的那一丝本能。
这是一场意志、记忆和情感的拉锯战。敌人无形,武器是声音和信任。胜负未分,但每一秒的坚持,都是在为最终的清醒,积累着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筹码。
沈清辞关掉通话键,暂时中止了直接对话。她需要重新评估,寻找“镜魔”声音模仿系统的规律或弱点。同时,她也需要保护自己——如果对方能如此逼真地模仿她,那么,有没有可能,对方也在试图用她的声音,向她传递虚假信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蔓延。而“镜魔”最得意的,或许就是看到猎物在相互猜疑的迷宫中,走向自我毁灭。
她看向观察窗外阴沉的天空。风雨欲来,而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他们各自的心中酝酿。真假难辨的声音迷宫,已然成为比镜中幻象更凶险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