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方才的喜庆与欢腾,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扼住,荡然无存。
死一样的寂静中,只剩下那名传令兵粗重的喘息声。
他身上的泥水和血迹,与这金碧辉煌的殿堂格格不入,却又以一种无比残酷的方式,将遥远海疆的烽火,直接烧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陈海的手指捏着那份薄薄的军报,指节微微泛白。
方以智刚刚接过圣旨,那“格物院学士”的任命犹在耳边,可胸前的大红花,此刻却显得有些刺眼。
他刚刚还在描绘远航西洋、商战并举的宏伟蓝图,现实却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他——敌人,已经打上门来了。
“陛下……”宋献策踏前一步,声音干涩。
他看着陈海那冰冷如铁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陈海没有理他,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了那名传令兵。
“说,详细战况。”
那传令兵挣扎着直起身子,声音因力竭而嘶哑,但吐字却异常清晰:“启禀陛下!半月前,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总督揆一,以我大秦商船私入其领海为由,于宝岛以南海域,强行扣押我方福船三艘,船员七十二人,尽数……尽数被屠!”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刚刚还在为“开海”之策争论不休的经义科士子们,此刻脸色煞白。
他们可以引经据典,高谈阔论“防范倭寇”,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一群金发碧眼的“蛮夷”,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一名脾气火爆的新晋武将,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那传令兵咽了口唾沫,继续道:“随后,荷兰人封锁了澎湖水道,禁止我大秦任何船只出海。沿海渔民不从,出海打渔者,船只被凿沉,人……人亦被射杀于海中。”
“福建水师提督施琅将军,派信使严正交涉,要求荷兰人放还船只,赔偿损失,严惩凶手。然,荷兰人非但未理,反而将信使的头颅,用石灰腌制后,送回了厦门水师大营!”
“什么?!”
这一次,连一直沉稳冷静的方以智都失声了。
杀人不过头点地,如此羞辱,已经不是挑衅,而是赤裸裸的宣战!
“施琅将军震怒,当即点起水师主力,欲出兵澎湖,与荷兰人决一死战。但……”传令兵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就在我军集结之际,荷兰人却先动手了!”
“五日前,荷兰联合舰队,三百余艘战船,借大雾掩护,兵分三路,同时突袭了泉州、月港、以及定海卫!我沿海港口,猝不及防,损失惨重!泉州市舶司被焚,港内数十艘商船、渔船无一幸免,定海卫守军仓促应战,伤亡过半……”
“他们用的,是一种……一种从未见过的炮舰,船身狭长,速度极快,船舷两侧布满火炮,射程远超我军的水师红夷大炮!我军船只尚未靠近,便被其交叉火力打得船毁人亡!”
传令兵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人的脸上。
尤其是刚刚通过殿试的实务科贡士们。
那个擅长铸炮的铁匠,脸色铁青,他设计的炮架再稳,也需要船能靠近敌人才行。
那个精于算学的账房先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算得出税率,却算不出敌人的炮弹会落在哪里。
他们引以为傲的“实务”,在绝对的技术代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够了。”
陈海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传令兵的禀报。
他缓缓走下御阶,亲手将那名摇摇欲坠的传令兵扶起。
“你做得很好。朕的勇士,不该跪着说话。”陈海拍了拍他的肩膀,“来人,带他下去,好生医治,重赏!”
“谢……谢陛下!”传令兵热泪盈眶,被人扶了下去。
大殿再次陷入寂静。
陈海转过身,面对着他刚刚亲手选拔出来的文武新贵们。
“诸位,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喜怒,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之下,压抑着怎样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朕在殿试策论中问,开海之利弊。现在,荷兰人替你们答了。”
陈海的目光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经义科士子。
“你们说,要重农抑商,要禁绝海贸,要将百姓牢牢捆在土地上,如此方能民风淳朴,国泰民安。朕现在问你们,人家已经打上门来了,烧了你的港,杀了你的民,你的圣贤书,可能挡住他们的炮弹?!”
无人敢应。
一个刚才还高谈“仁义道德”的士子,双腿一软,竟瘫坐在了地上。
陈海的目光又转向了另一侧的实务科贡士。
“你们很不错,知道算学、格物是国之利器。可现在,敌人的利器,比我们的更锋利!”
他走到方以智面前,拾起他刚刚誊抄好,未来得及呈上的那份关于“远洋海船”的图纸。
“状元公,你这图纸上的分水密舱,多桅杆设计,很好。朕问你,图纸,可能变成战船?”
方以智额头渗出冷汗,躬身答道:“回陛下,图纸变为实物,需良匠、需材料、需时日。最快,亦需一年方能成型。”
“一年?”陈海笑了,只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荷兰人的炮弹,可不会等我们一年!”
他转身走回御阶,目光如刀,环视全场。
“朕设立实务科,不是为了让你们在纸上画图,在嘴上空谈!朕要的,是能立刻拿来用,能打退敌人的东西!”
“朕开恩科,不是要选一群只会在朝堂上争论不休的废物!朕要的,是能为国分忧,为民解难的干臣!”
“现在,国难当头,朕的臣子们,你们谁能为朕分忧?!”
声如雷霆,震得整个金銮殿嗡嗡作响。
殿下百官,无论新旧,无论文武,尽皆拜服于地,噤若寒蝉。
“臣,有罪!”
“臣等,无能!”
看着匍匐一地的臣子,陈海眼中的怒火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冷静。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
他缓缓坐回龙椅,闭上了眼睛。
如果这一仗打不赢,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威信,他所描绘的盛世蓝图,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沿海的百姓,将永无宁日。
他睁开眼,冰冷的杀意一闪而过。
“传朕旨意!”
“命!郑成功为靖海大都督,总领东南沿海一切军务,整合福建、浙江两省水师,即刻反击!朕给他的命令只有一条:不计代价,将所有入侵的荷兰战船,给朕全部击沉在……大秦的海里!”
“命!新科状元,格物院学士方以智,即刻赶赴天津军器总局!朕给你三个月时间,给朕仿制出荷兰人的快船和重炮!需要什么人,什么材料,朕倾国库之力,满足你!”
“命!户部尚书宋献策,即刻筹措粮草军饷,优先供给东南战事!”
一道道旨意,从金銮殿发出,如狂风般席卷整个京城。
刚刚还沉浸在恩科喜悦中的气氛,瞬间转为同仇敌忾的战备状态。
“陛下!”方以智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他没有像其他领旨的臣子一样只说“遵旨”,而是多问了一句,“若……若臣仿制不出,又当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陈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的大秦,没有跪着生,只有站着死!”
“此战,不胜,则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