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小年。荣国府里已有了年节前特有的忙碌与喜庆,下人们忙着洒扫庭院、备办年货,各房檐下也开始挂起红灯笼。然而东院正房内,却弥漫着一股与年节气氛截然不同的紧张气息。
邢悦躺在重新布置过的产房里,身下垫着厚厚的干净褥子,额上覆着汗湿的帕子。她的脸色苍白,嘴唇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双手死死攥着床边垂下的锦带。阵痛从昨夜子时开始,一波紧似一波,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产婆是京城最有经验的王嬷嬷,此刻正跪在床尾,沉稳的声音里带着鼓励:“太太再使把劲,已经能看见孩子的头了!”
秋桐和几个得力的丫鬟守在一旁,递热水、拧帕子、喂参汤,个个神色凝重。王善保家的守在门外,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求菩萨保佑主子平安。
外间,贾赦像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不停地来回踱步。他身上那件墨绿色直裰的衣襟敞开着,头发也散乱了几缕,全然没了平日的讲究。从昨夜听到动静到现在,他没合过眼,没进一粒米,连晨起雷打不动的拳法都忘了练。每次产房里传出压抑的痛呼声,他的脚步就猛地一顿,心也跟着狠狠揪紧。
“老爷,您坐下歇歇吧,喝口茶。”林之孝端来新沏的茶,小心翼翼地说。
贾赦摆摆手,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他想起邢悦怀孕这八个多月——自打服了【玲珑丹】确诊有孕后,她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胃口好得出奇,尤其爱吃庄子上源源不断送来的那些仙果。草莓刚下来时,她每日必要吃一小碟;蜜瓜熟了,她隔三差五就要切半个;等到水晶葡萄长成,她常常坐在廊下,就着午后的阳光,一颗接一颗地吃,眉眼间都是满足。
她整个人养得丰润了许多,脸颊红润,肌肤莹泽,连太医每月请平安脉时都说:“大太太胎象极稳,小少爷养得极好,定是个康健壮实的。”
可再康健壮实,到了生产这关,该受的苦一分也少不了。
“啊——”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呼。
贾赦的脚步猛地停住,几乎要不管不顾地冲进去。林之孝慌忙拦住:“老爷!产房污秽,您可不能进去!”
就在这焦灼的等待中,日头渐渐爬高。腊月清冷的阳光透过窗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突然,产房里传来王嬷嬷欣喜的高喊:“出来了!出来了!是个小少爷!”
紧接着,是一声响亮得惊人的啼哭——“哇啊——!”
那哭声洪亮有力,带着新生命的蓬勃朝气,穿透门板,直直撞进贾赦耳中。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半晌没有反应。直到那哭声持续不断,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才猛地回过神来,眼眶骤然红了。
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王嬷嬷抱着一个用大红锦缎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走出来,脸上笑开了花,眼角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处:“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太太生了位小少爷,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贾赦几乎是扑过去的,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个沉甸甸的襁褓。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里头是个红扑扑的婴儿,正闭着眼,张大嘴用力哭着,声音震天响。小脸圆润饱满,头发乌黑浓密,虽然还皱着,却能看出五官端正秀气,尤其是那个高挺的小鼻子,简直和贾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是他的儿子。他和悦儿的嫡子。他们盼了这么久的孩子。
“好......好......”贾赦的声音哽在喉咙里,抱着孩子,像是抱着稀世珍宝,手臂都有些僵硬了。他抬头看向产房,里头传来邢悦虚弱的呻吟,心又提了起来,“太太呢?太太如何?”
“太太好着呢!”秋桐从里头快步出来,脸上带着泪痕,却是欢喜的泪,“就是累极了,这会儿正歇着。王嬷嬷说,太太生产顺当,没受什么大罪,养几日就好了。”
贾赦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将孩子小心交还给王嬷嬷,顾不得什么“污秽不污秽”的规矩,大步走进了产房。
屋里还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药味,丫鬟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邢悦躺在重新换过的干净被褥里,盖着厚实的锦被,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汗湿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失了血色。可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看见贾赦进来,唇角努力地弯起一个微弱的弧度。
“老爷......”声音细若蚊蚋,气若游丝。
贾赦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掌心里全是汗。“辛苦你了。”他哑声道,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翻来覆去,最后只化作这最朴素的三个字。
邢悦摇摇头,眼中泛起水光,却是因为欢喜:“孩子......孩子好吗?”
“好,好得很。”贾赦忙道,“哭声震天,中气足得很。头发黑,脸圆,鼻子像我,嘴巴像你。”他一口气说了许多,像是要把孩子的模样细细描绘给她听。
邢悦笑了,那笑容虚弱,却透着深深的满足。她闭上眼,喃喃道:“那就好......琏儿该高兴了......”
话音未落,外头就传来贾琏脆生生的嗓音,由远及近,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父亲!母亲!琏儿可以进来了吗?”
贾赦和邢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笑意。贾赦扬声道:“进来吧。”
门帘被一把掀开,贾琏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后头奶嬷嬷追都追不上。他已经七岁了,长得快,个头蹿高了不少,穿着宝蓝色绣福字的小棉袍,头上戴着虎头帽,小脸因为跑得急而红扑扑的。他先扑到贾赦腿边,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急切:“父亲,弟弟呢?琏儿要看弟弟!”
“小声些,母亲累了。”贾赦摸摸他的头,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牵着他的小手走到床边。
邢悦已经打起精神,对儿子露出温柔的笑容:“琏儿来了。”
贾琏却顾不上多看母亲,目光全被王嬷嬷怀里那个大红色襁褓吸引了。他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眼巴巴地看着。王嬷嬷会意,蹲下身,将襁褓放低些让他看个仔细。
襁褓里的婴儿已经不哭了,正闭着眼睡觉。小脸红扑扑的,嘴唇无意识地咂巴着,像是在梦里吃着什么好东西。一只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一点,握成小小的拳头,放在脸颊边,那模样可爱极了。
贾琏看得眼睛都直了。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颤了颤,想碰碰弟弟的小脸,又不敢真碰上去,最后只轻轻摸了摸襁褓光滑的缎面边角,小声道:“弟弟好小......”
“琏儿刚出生时,也是这么小。”邢悦柔声道,想起贾琏刚被接回身边时那怯生生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
贾琏抬起头,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认真:“母亲,弟弟叫什么名字?”
这话把屋里的人都问住了。贾赦和邢悦对视一眼,贾赦沉吟道:“为父得好好想想......这是咱们的嫡子,名字不能马虎。”
正说着,外头传来丫鬟略显急促的通报:“老太太来了!”
话音未落,贾母已经扶着鸳鸯的手进了院子。老人家今日穿着一身赭石色万福纹缎面袄子,外头披着灰鼠皮斗篷,脚步比平日快了许多,显然是得了消息就匆匆赶来的。后头跟着王夫人,以及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一群人浩浩荡荡。
“我的重孙儿呢?”贾母一进院门就扬声问道,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王嬷嬷忙抱着孩子迎上去。贾母接过襁褓,动作熟练地掀开一角,仔细端详。这一看,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好!好个壮实的孩子!这哭声我在荣庆堂都听得真真切切的!”她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脸,那孩子竟在睡梦中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贾母心都要化了,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一路走进正房。她先走到邢悦床前,看着儿媳苍白却安然的脸色,语气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和蔼:“老大媳妇,你辛苦了。给咱们家添了嫡孙,是大功臣。”
邢悦想撑起身行礼,贾母忙按住她:“躺着,别动。你如今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她转头对王夫人道,“老二媳妇,老大媳妇月子里的用度,一概从我的份例里出。要最好的补品、最细软的料子、最妥帖的人伺候,不许有半点怠慢。”
王夫人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应道:“母亲放心,媳妇省得。”她的目光扫过贾母怀中的襁褓,又掠过床上虚弱却掩不住满足的邢悦,眼神深处闪过一丝复杂,很快又恢复平静。
这时,得到消息的邢岫烟、邢娇姐妹也赶来了。她们不敢惊动老太太,只悄悄站在门边。邢娇踮着脚往里看,小声道:“姐姐,大姐姐生了个小外甥呢!”
邢岫烟轻轻“嗯”了一声,眼中满是欢喜。她看着被众人围着的邢悦,想起这位堂姐刚嫁入贾府时的局促不安,再看看如今——生了嫡子,得了老太太青眼,夫君疼爱,长子孝顺......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贾母抱着孩子,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忽然道:“孩子的名字,老大可想好了?”
贾赦拱手道:“正要请母亲示下。”
贾母沉吟片刻,缓缓道:“咱们贾家这一辈,从玉字。琏儿名琏,是玉器之意。这个孩子......”她低头看着怀中安睡的婴儿,目光慈爱,“就叫琮吧。琮乃祭祀之礼器,方正有节,温润端方。寓意这孩子将来知礼守节,品行端方,能承家业。”
贾琮。贾赦在心里默念两遍,越念越觉得好,点头道:“母亲取的好。方正有节,温润端方——正是咱们对孩子的期望。就叫贾琮。”
邢悦也轻声重复:“琮儿......琏儿,琮儿,都是好名字。”她看向贾琏,柔声问,“琏儿喜欢弟弟的名字吗?”
贾琏用力点头,一脸郑重:“喜欢!琮弟,我是你琏哥哥!”他又凑到贾母身边,眼巴巴地问,“老祖宗,琏儿能抱抱弟弟吗?”
众人都笑了。贾母小心地将孩子递到贾琏怀里,教他如何托住头颈。贾琏抱着那软软的一团,紧张得小脸都绷紧了,一动不敢动,可眼里却闪着新奇又欢喜的光。
三日后,洗三礼。
按规矩,洗三礼本该在产房外间办,但因贾母重视,特意吩咐在荣庆堂的偏厅举行。厅内早已布置妥当,正中设着香案,供奉着送子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只。香案前放着一个崭新的紫铜大盆,盆里装着用槐枝、艾叶熬过的温热香汤。
宾客陆续到来。除了贾母、王夫人,还有几位与贾家交好的老亲,以及府里有头脸的管事媳妇们。邢岫烟、邢娇姐妹也来了,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却掩不住脸上的喜色。
吉时到,王嬷嬷抱着穿戴一新的贾琮出来。小家伙今日格外精神,穿着大红绣金鲤鱼的襁褓,戴着一顶小小的虎头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不哭不闹。
洗三仪式由王嬷嬷主持。她先抱着孩子拜了神,然后解开襁褓,将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入铜盆中。温热的水包裹住小小的身体,贾琮先是愣了愣,随即舒服地眯起了眼,甚至还踢蹬了几下小脚丫,溅起几点水花。
“哟,小少爷喜欢水呢!”王嬷嬷笑道,开始用软布轻轻擦洗。
一边洗,一边念着吉祥话:“先洗头,做王侯;后洗腰,一辈更比一辈高;洗洗蛋,做知县;洗洗沟,做知州......”
每念一句,围观的亲友们就往盆里添一样东西。有添金银锞子的,有添桂圆红枣的,有添栗子花生的。贾母亲手添了一对小巧的金镯子,王夫人添了一支白玉长命锁。铜盆里的东西越来越多,水都快溢出来了。
最后,王嬷嬷将孩子抱出,用柔软的细棉布擦干,重新穿戴整齐。整个过程中,贾琮不仅没哭,反而时不时咧嘴笑,露出粉嫩的牙床,把一众女眷看得心都化了。
“这孩子,真是个有福的。”一位老亲夫人笑道,“洗三不哭反笑,将来定是顺遂无忧的命。”
贾母抱着孙子,越看越爱,对身旁的邢悦道:“悦儿,这孩子像你,性子好,爱笑。”她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说来也奇,你怀着他时,就爱吃那些仙果。庄子上送来的草莓、蜜瓜、葡萄,你是一样不落。如今看来,那些果子果然养人——你身子养得好,孩子也养得这般壮实灵秀。”
这话一出,厅里众人都附和起来。
“可不是么!大太太孕期气色那样好,定是仙果的功劳!”
“小少爷这般白胖康健,哭声都格外响亮,定然是仙果养出来的!”
“大太太真是个有福的,连带着咱们府里都沾了福气......”
议论声纷纷,邢悦垂眸微笑,并不言语。她知道,这些话很快就会传遍全府——大太太孕期常食仙果,故小少爷才如此健康灵秀。这“福气”的人设,算是彻底焊死在她身上了。
王夫人坐在贾母下首,手里捻着佛珠,脸上挂着合宜的笑容。可那佛珠捻动的速度,比平日快了些许。她听着满厅对邢悦的夸赞,看着贾母怀中那个白白胖胖的婴儿,再想起自己当年生贾珠时受的苦,生的儿子虽聪慧却自幼体弱......心中那滋味,复杂难言。
洗三礼毕,贾母将孩子交给奶嬷嬷,对邢悦温言道:“你好生养着,琮儿满月时,咱们再好好热闹一场。”她又吩咐鸳鸯,“把我库房里那尊白玉送子观音,还有那套赤金镶宝的头面,都送到大太太屋里去。”
赏赐又厚了一层。
回到东院,邢悦靠在床头,看着摇篮里安睡的贾琮,心中一片安宁。秋桐在一旁轻声道:“太太,如今您可是府里最有福气的人了。老太太那样看重您,老爷那样疼您,琏哥儿懂事,琮哥儿康健......”
邢悦轻轻摇着摇篮,没有说话。
福气么?或许吧。
但这福气,是她一日日经营出来的,是她在无数个深夜里苦战消消乐换来的,是贾赦一次次闯关开箱攒出来的,是她用看似笨拙实则精心的手段护住的。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儿子柔软的脸颊。
贾琮在睡梦中动了动,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
窗外,腊月的阳光透过窗纸,洒下一室暖黄。年关将至,这个家,终于真正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