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二,谷雨刚过。荣国府后园子里的芍药开得正盛,碗口大的花朵挤挤挨挨,姹紫嫣红,将整个园子妆点得富贵风流。荣庆堂内却比往日更显肃静,丫鬟婆子们进出都放轻了脚步——老太太昨夜睡得不安稳,晨起时头风又犯了。
王夫人一早便过来侍疾,亲自伺候贾母用了药粥,又坐在榻边替她轻轻按着太阳穴。屋里熏着安神的苏合香,青烟袅袅,遮住了王夫人脸上过于平静的神情。
“母亲今日觉得好些了么?”她声音放得极柔。
贾母闭着眼,眉头微蹙:“老了,不中用了。一点春寒都受不住。”她顿了顿,叹口气,“这个家,如今全靠你撑着。珠儿媳妇到底年轻,凤丫头又是个泼辣性子,精细处难免疏漏。”
王夫人手上动作不停,温声道:“母亲说哪里话,这都是媳妇的本分。只是......”她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媳妇近来总觉得力不从心。”王夫人声音更低了些,“府里上下几百口人,每日大小事务不知凡几。采买、库房、月例、人情往来......件件都要经心。媳妇愚钝,生怕哪里出了纰漏,辜负了母亲的信任。”
贾母睁开眼,看了她片刻:“你管了这些年,从未出过大错,何必妄自菲薄。”
“母亲谬赞了。”王夫人垂下眼,“其实是前几日对账,发现几处账目有些模糊,查了许久才理清。媳妇这才惊觉,一个人精力有限,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她停了停,似是无意道,“说来也巧,那日见着大嫂子,气色红润,精神也好。听下人说,她如今在东院里日子清闲,时常莳花弄草,倒是养得愈发年轻了。”
贾母没说话,手指轻轻敲着榻沿。
王夫人继续道:“媳妇想着,大嫂子到底是长房嫡媳,这些年因着身子弱,一直没能为家里出力。如今看她福运正旺——您瞧,连庄子上试种的果子都比旁人甜,可见是个有福的。若是能分担些轻省事务,一来替母亲分忧,二来也是她为家族尽心的机会。母亲以为如何?”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贾母沉默良久。她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王夫人这是要分权,又不愿落个“容不下嫂子”的名声,所以挑了最轻省的差事,还扣上“有福运”、“为家族尽心”的帽子。
但这话,也确实戳中了贾母的心思。
邢悦这些日子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从前那个木讷畏缩的填房,如今举止从容,气度温润,连带着赦儿都变了个人似的。更难得的是那份“孝心”,稀罕果子总惦记着先送来......
若真是个有福的,倒不妨用用。横竖只是些库房管理和日常采买,出不了大乱子。正好,也试试这媳妇的深浅。
“你说得在理。”贾母缓缓道,“老大媳妇这些年是清闲了些。既如此,就把西边库房和府里日常采买的对牌交给她吧。你从旁指点着,莫让她出了差错。”
王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面上却恭谨如常:“母亲仁慈。媳妇这就去安排。”
消息传到东院时,邢悦正在给一盆新得的兰花分株。听了王善保家的回禀,她手中的花剪顿了顿,几片兰叶飘然落下。
“西边库房......日常采买......”她轻声重复,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来了。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些。
秋桐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太太,这、这分明是二太太给您下的套!谁不知道西边库房收的都是些陈年旧物,账目最是混乱。日常采买更是油水大、是非多,那些管事婆子个个都是人精,您初来乍到,如何管得过来?”
王善保家的也忧心忡忡:“是啊太太,这差事接不得。接好了,功劳是二太太‘指点有方’;接不好,便是您‘无能误事’。怎么都是咱们吃亏。”
邢悦却慢慢放下花剪,用帕子擦了擦手,神色平静:“老太太既然开了口,岂有推辞的道理。”她看向镜中的自己,那张脸温润平和,眼神清澈见底。
很好,正是“笨夫人”该有的模样。
午后,荣庆堂偏厅。贾母、王夫人都在座,下首还站着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媳妇。邢悦穿着半新的藕荷色袄裙,梳着简单的圆髻,怯生生地走进来,给贾母行了礼,又对王夫人福了福,动作拘谨,眼神闪烁,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
“老大媳妇来了。”贾母语气温和,“你二嫂子说你如今身子大好,也该为家里出份力。西边库房和日常采买这两摊事,往后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尽心,莫辜负了家里对你的信任。”
邢悦抬起头,脸上适时露出惶恐之色:“老太太,这、这怎么使得......媳妇愚钝,从未理过这些,怕是......”
“不妨事。”王夫人含笑接话,“大嫂慢慢学就是。库房的林之孝家的、采买上的吴新登家的,都是老人了,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她们。”她指了指下首两个穿戴体面的媳妇,“定会好生辅佐大嫂。”
那两个媳妇忙上前行礼,口称“必当尽心”。可那眼神里的打量和隐隐的不屑,邢悦看得分明。
贾母让鸳鸯取来两块对牌,一块刻着“库”字,一块刻着“采”字,黑沉沉的乌木,系着杏黄的穗子。邢悦双手接过,指尖微微发颤,捧在怀里像是捧着烫手山芋,脸上又是惶恐又是茫然,声音都带了哭腔:“媳妇、媳妇定当尽力......只是若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老太太、二太太千万担待......”
那副模样,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王夫人唇角笑意更深,温声安慰了几句。贾母看着邢悦那没出息的样子,心里那点期待也淡了几分,摆摆手:“罢了,你且去熟悉熟悉吧。”
邢悦又行了个笨拙的礼,这才捧着对牌,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一出荣庆堂,她脸上那惶恐茫然的神情便收了起来,眼神清明冷静。手中的对牌沉甸甸的,不是重量,是算计。
回到东院,她立刻吩咐:“秋桐,去把府里往年的账本,特别是西边库房和采买相关的,能找来的都找来。王善保家的,你去打听打听,西边库房如今是谁在具体管着,采买上那几个婆子都是什么来路。”
两人领命去了。邢悦坐在窗下,手指轻轻敲着那两块对牌,心里飞快盘算。
西边库房,她前世隐约记得,那里头收的多是些用不上又舍不得丢的陈年旧物,什么寿礼、赏赐、年节余下的绸缎布匹,还有各房替换下来的家具器皿。账目多年未清,早成了一笔糊涂账。王夫人把这烫手山芋扔给她,无非两个用意:一是看她出丑,二是借她的手把陈年烂账理清——清好了是应该,清不好就是无能。
至于日常采买,油水是大,可里头的门道更多。菜蔬肉禽、柴米油盐、针头线脑,哪一样没有定例?哪一样没有猫腻?那些管事婆子经营多年,早织成了一张网。她这个空降的“大太太”,想插手?难。
不过......邢悦忽然笑了。
难才好。越难,她“笨”得才越合理。
***
三日后,西边库房。
邢悦“勤勤恳恳”地来了。她不仅自己来,还带了四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阵仗颇大。管库的林之孝家的早得了信,在门口迎着,脸上堆着笑,眼里却满是戒备。
“给大太太请安。这库房灰尘大,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让下人传个话就是。”
邢悦摆摆手,一脸认真:“既接了这差事,岂能不上心?老太太信任我,我自然要亲自看着。”她拿出对牌,“今日咱们就把库房彻底清点一遍,也好心里有数。”
林之孝家的脸色变了变:“大太太,这库房东西多,又杂,真要彻底清点,怕是要好些日子......”
“不怕,慢慢来。”邢悦说着,已经走进库房。
一股陈年的灰尘气扑面而来。库房很大,靠墙摆着一排排的木架,上头堆着各式箱笼、包袱,有些蒙着厚厚的灰,蛛网在角落摇曳。地上还散放着些家具,雕花拔步床、屏风、太师椅,都半新不旧的样子。
邢悦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那是秋桐找来的,五年前的旧账。她翻开一页,指着上头模糊的字迹:“这上记着,弘治二十三年,宫里赏的云锦十匹,收在西三架。咱们先对这对这个。”
林之孝家的嘴角抽了抽:“大太太,这、这都是五年前的账了......这些年东西挪动,怕是早不在原处了......”
“无妨,找找看。”邢悦坚持。
于是,一场鸡飞狗跳的清点开始了。
丫鬟婆子们爬上爬下,搬箱倒柜,灰尘扬得满天飞。邢悦拿着那本过时账册,一会儿说少了一对青玉花瓶,一会儿又说多出一箱旧书,把林之孝家的支使得团团转。更绝的是,她让人把东西按账册上的分类重新摆放——可那分类法子是五年前的,早不适用了,结果就是越理越乱,到后来连林之孝家的自己都糊涂了。
“大太太,这尊白玉观音......账上没记啊?”一个小丫鬟捧着一尊尺高的观音像,怯生生问。
邢悦凑过去看了看,又翻账册,眉头紧锁:“确实没记......可这观音质地这么好,不该漏记啊......林嫂子,这是怎么回事?”
林之孝家的汗都下来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半天下来,库房一片狼藉,账目却越对越乱。林之孝家的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心里叫苦连天——这位大太太,勤恳是真勤恳,可这劲儿使的不是地方啊!
消息传到王夫人耳中,她只是淡淡一笑:“大嫂刚接手,难免生疏。让她慢慢熟悉吧。”
可接下来几天,邢悦“熟悉”的方式,让所有人都头疼不已。
她每日必到库房,雷打不动。来了就按她那本过时账册折腾,今天要把所有绸缎按颜色重新归类,明天又要把所有瓷器按年代排列。库房的婆子们被使唤得脚不沾地,却净干些无用功。更麻烦的是,她每发现一点账物不符,就要追根究底,把陈年旧事翻出来问,弄得人心惶惶。
不过四五日,西边库房已是怨声载道。
而这,还只是开始。
***
四月廿八,该是采买上对账的日子。吴新登家的早早备好了账本,在议事厅等着。她心里有底——采买的账目门道深,这位“笨太太”能看出什么来?
邢悦果然来了。她抱着厚厚一摞往年账册——有弘治朝的,有正德朝的,甚至还有几本更早的,纸都黄了。
“吴嫂子,辛苦你了。”邢悦在桌前坐下,一脸诚恳,“我这几日翻了旧账,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正好向你请教。”
吴新登家的笑道:“大太太客气了,您请问。”
邢悦翻开一本账册,指着上头:“你看这弘治三十年的记载,府里每月采买上等白米五十石,每石价银一两二钱。可我去看今年的账,怎么成了每石一两五钱了?是米价涨了么?”
吴新登家的心里“咯噔”一下。米价当然涨了,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可她不能这么说,只能赔笑:“大太太,这、这是二十年前的账了......如今物价早不同了......”
“哦......”邢悦恍然大悟状,又翻另一本,“那这猪肉呢?正德三年时每斤三十文,如今账上是五十文......也是涨了?”
“是、是......”
“那这柴炭呢?从前......”
邢悦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全拿陈年旧价对比如今,把吴新登家的问得满头大汗。更要命的是,她问着问着,自己先把各种物价记混了——
“等等,吴嫂子,我方才想起来,昨儿看账,鸡蛋是五文一个,可前日那本账上写的是三文......到底哪个对?”
吴新登家的快哭了:“大太太,鸡蛋......鸡蛋大小不同,价钱也不一样。府里用的是大个儿的红皮蛋,一向是五文......”
“原来如此!”邢悦一脸受教,提笔在账上记下,可记着记着,又把“红皮蛋五文”记成了“鸡蛋五文”,后头也没标注大小。
半天对账下来,吴新登家的心力交瘁。这位大太太态度是好,虚心请教,勤恳记录,可记的全是糊涂账!物价记混了,品类分错了,连最基本的计量单位都能搞错——把“斤”记成“两”,把“匹”记成“尺”......
这账还怎么对?
消息传开,采买上的婆子们都傻眼了。往后这账怎么做?按大太太那糊涂记法,根本对不上啊!
王夫人起初还稳得住,觉得邢悦只是不熟悉,过些日子就好了。可眼见着西边库房越来越乱,采买账目越来越浑,下头的抱怨越来越多,她终于坐不住了。
这邢氏,是真笨?还是......
她捻着佛珠,看向东院方向,眼神深了又深。
而东院里,邢悦正悠闲地给那盆兰花浇水。窗外春光正好,她唇角微扬。
这才几日呢。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