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棺散发的寒气在密室中凝成白雾,那些金色符文随着记忆的涌动忽明忽暗。云昭的手还贴在棺盖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前一刻刚见证的无声守护还在心头震荡,新的幻象已如狂潮般涌来——
这一次,没有剑气,没有丹药,没有暗中相随的身影。
只有雷。
漫天的、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劈开的紫色天雷,如怒龙般从九霄云外直贯而下,狠狠砸在通天峰之巅。那里站着一个人,白衣在狂暴的灵气乱流中猎猎作响,正是谢无妄。可此刻的他,与云昭记忆中那个永远从容、永远立于三界之巅的仙尊判若两人。
他的白衣上已染了斑驳血迹,束发的玉冠不知何时碎裂,墨发在雷光中狂舞。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清冷无波、如同寒潭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他手中握着本命灵剑“无妄”,剑身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第一道天雷落下时,谢无妄举剑相迎。
巨响震得幻象都在颤抖。云昭“看见”他的虎口崩裂,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染红了雪白的袖口。可他的身形纹丝不动,依然死死护在身后的某物之前——那是玄冰棺的虚影,棺中躺着她的前世肉身。
“逆天而行,强留逝者肉身,当受九重天劫之罚。”一个冰冷恢弘、仿佛来自天道本身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谢无妄吐出一口血沫,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云昭从未见过的桀骜与癫狂:“天要罚,便来罚。今日这具躯壳,本尊护定了。”
第二重、第三重天雷接连劈下。
幻象中的画面开始跳跃、破碎,像是记忆本身都在因那极致的痛苦而战栗。云昭看见谢无妄的脊背被雷电撕开深可见骨的伤口,看见他五脏六腑遭受雷火灼烧时额角暴起的青筋,看见他在剧痛中单膝跪地,却用剑支撑着身体,倔强地重新站起。
每一次起身,他都会回头看一眼冰棺。
那眼神里的东西太过复杂——有绝望,有偏执,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云昭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呼吸都变得困难。她忽然想起重生后第一次在仙门见到谢无妄时,他周身那股挥之不去的、与世隔绝般的冷寂。原来那不是高高在上,那是……劫后余生。
第四重天雷是心魔劫。
紫色雷电化作无数幻影,那是云昭前世生活的片段:她在桃花树下练剑,她在灯下翻阅古籍,她在仙门大比中获胜后回头一笑……每一个幻影出现,都会在谢无妄身上炸开一团血花。他在承受肉身痛苦的同时,还要被迫反复观看最想守护却已失去之人。
“停下……”幻象外的云昭无意识地喃喃,手指深深陷入掌心,“快停下啊……”
可记忆中的谢无妄听不见。他盯着那些心魔幻影,眼神从痛苦渐渐转为一种可怕的平静。当第五道天雷落下时,他做出了一个让云昭彻底窒息的举动——
他松开了手中的剑。
无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然后,谢无妄张开双臂,以完全放弃防御的姿态,迎向了那道足以将大罗金仙劈得神魂俱灭的雷霆。
“以我仙骨为基,以我神魂为引,”他的声音在雷声中几不可闻,却每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云昭心头,“筑此不朽之棺,护你不朽之身。”
雷光将他彻底吞没。
幻象在此时骤然清晰,像是记忆的主人终于愿意直面这一刻。
云昭“看见”了雷光内部——谢无妄的仙骨在雷电中寸寸断裂,又被他以滔天修为强行重组;他的神魂被撕扯、灼烧,几乎要散成光点,却始终维持着一缕不灭的执念。那些金色符文,那些封印着冰棺、维持着她肉身不腐的法则,原来根本不是某种上古秘术。
那是谢无妄用自己的骨血和神魂,一笔一画铭刻上去的!
每一道符文亮起,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当第九重天劫——最后一道也是最强一道暗金色混沌神雷落下时,谢无妄已经站不起来了。他跪在冰棺前,用最后的力气结印,将毕生修为化作一个巨大的光茧,将冰棺层层包裹。
雷劫劈在光茧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许久。当雷光散去,通天峰之巅已被夷为平地。焦黑的土地上,谢无妄倒在那里,白衣尽成血衣,气息微弱到近乎消失。他的头发……云昭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的头发,从鬓角开始,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
可他却在笑。
因为他看见,那具玄冰棺完好无损地立在废墟中央,棺中女子的面容依然安详,心口处甚至开始有微弱的、金色的光芒流转——那是他的一半寿元与修为所化的生机,在缓慢温养这具躯壳。
“成了……”谢无妄咳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片的血,挣扎着朝冰棺爬去。他爬得很慢,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短短三丈距离,他爬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染血的手触到了冰棺。
他靠在棺壁上,侧脸贴着冰冷的棺盖,目光落在棺中女子的脸上,那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云昭……等我……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办法……让你回来……”
话音未落,他已彻底昏迷。
幻象开始模糊、褪色。云昭看见后续的画面:仙门众人赶来,震惊于眼前的惨状;几位长老试图移动冰棺,却被谢无妄昏迷前留下的禁制震开;最终,他们只能将重伤的仙尊和这具神秘的冰棺一同封入禁地……
记忆的洪流终于缓缓退去
密室重归寂静,只有云昭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她的手还贴在棺盖上,却止不住地颤抖。脸上湿漉漉的,她茫然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些泪滚烫得吓人。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修为停滞、性情越发冰冷,不是因为她“死”后的释然,而是因为他为她承受了天道最残酷的惩罚,折损了半生修为与寿元。
原来他收她为徒后的偏执保护,不是愧疚,不是补偿,而是失而复得后近乎本能的恐慌——他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失去了。
原来前世她以为的“无情”,底下埋藏着这样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情深。
“为什么……”云昭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他觉得你不该背负这些。”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昭猛地转身,看见墨渊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魔尊的目光落在冰棺上,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罕见的严肃与……悲悯。
“我在献祭现场。”墨渊缓缓道,“他赶到时,已经晚了。你只剩最后一缕生机将散未散。所有人都以为他那一剑是执行裁决,但我知道——他是在用剑气强行锁住你最后的心脉,争那一线生机。”
云昭踉跄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
“后来他逆天行事遭天劫,三界皆知。”墨渊继续道,“但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了研究某种禁术才触怒天道。没人知道……是为了你。”
顿了顿,他看向云昭,眼神复杂:“包括你自己。”
密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云昭靠在墙上,闭上眼睛,那些画面仍在脑海中翻腾——染血的白衣,灰白的鬓发,爬向冰棺时身后那道的血痕,还有贴在棺盖上那温柔到极致的一瞥……
恨了这么久,怨了这么久,最后发现,那个她最该恨的人,为她付出了她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一切。
“他……”云昭睁开眼,声音依然发颤,“他后来……怎么样了?”
“闭关百年,出关后修为再无寸进。”墨渊淡淡道,“性格越发孤冷,几乎不与任何人来往。仙门都说,无妄仙尊经此一劫,道心受损,恐怕终生无望更高境界。”他扯了扯嘴角,“现在看来,道心受损是真,但不是因为禁术反噬,而是因为……”
他没说下去,但云昭懂了。
是因为心死了大半。
就在这时——
嗡——
冰棺忽然剧烈震颤起来!那些金色符文疯狂闪烁,棺中,前世本体的眼皮开始剧烈颤动,仿佛随时要睁开。与此同时,一股庞大而古老的意识,顺着两人相接的手掌,狠狠冲进了云昭的识海!
那意识太过强烈,带着濒死的急迫与警告,化作几个破碎却清晰的字句,直接烙印在云昭灵魂深处:
“快走……他们来了……玄石……要的是……我们两个……”
话音未落——
轰隆!!!
密室上方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整个遗迹剧烈摇晃,碎石簌簌落下。一道阴冷而强大的神识,如毒蛇般从入口处扫了进来,牢牢锁定了冰棺旁的云昭。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通道外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找到她了。”
“圣女的转世身,和……她原初的肉身。”
“尊上有令:两具身躯,都要带回去——”
“生死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