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灵州城门刚开,耶律雄便带着辽使队伍离开了。
没有饯行酒,没有送别仪仗,只有周通率五十骑奉命“护送”至边境。城楼上,林砚负手而立,望着那队辽骑卷起烟尘远去,脸色平静如水。
“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身旁的赵虎低声问,手按在刀柄上。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林砚淡淡道,“更何况,耶律雄活着回去,比死在这里更有用。”
赵虎不解。
林砚转头看他:“你猜他回到上京,会如何向辽主禀报?”
“必是极力主张南侵。”
“不仅如此。”林砚目光投向北方,“他会详细描述格物谷所见——火炮威力、火器精良、蒸汽模型,还有李墨这样的人才。他会说,灵州若不早除,必成大患。但他也会说,灵州火器虽利,终究兵少地偏,首要之敌仍是洛阳朝廷。”
赵虎恍然:“所以辽军会先打洛阳?”
“九成可能。”林砚走下城楼,“走,召集众将议事。”
半个时辰后,将军府正厅。
长条桌旁坐了七八人:周通刚送走耶律雄赶回,甲胄未卸;拓跋德明一身党项服饰,眉头紧锁;张翰穿着儒衫,神色凝重;李墨坐在末位,眼中还带着熬夜的红丝,面前摊着几张画满机械图的草纸。
林砚走到主位,没有寒暄,直接开口:“耶律雄走了。临行前什么话?”
周通起身:“回将军,那耶律雄一路沉默,直到边境才回头说了一句——‘告诉林将军,他日战场相见,望勿后悔今日之择’。”
厅中一阵低语。
“好一个‘勿后悔’。”林砚笑了,笑容里没有温度,“诸公,辽使此来,名为招揽,实为探虚实。如今虚实已探,接下来该是什么?”
拓跋德明沉声道:“刀兵。”
“不错。”林砚走到墙边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点向北方,“耶律雄傲慢而来,惊惧而去。他惊的是灵州火器之利,惧的是假以时日此地必成辽国心腹大患。以辽主耶律隆绪的性子,既知隐患,必欲除之而后快。”
他手指向南移动,划过黄河:“然辽国若要南侵,首要目标绝非灵州。灵州偏远,城防坚固,火器犀利,强攻代价太大。他们真正想要的——”
手指重重落在洛阳。
“是这里。”林砚转身,“新朝都城,中原腹心。一旦洛阳陷落,半壁江山震动,各地藩镇必生异心。届时辽军可挟天子以令诸侯,再不济也能掠尽中原财富,充实国力。待新朝元气大伤,再回头收拾西北,易如反掌。”
张翰抚须沉吟:“将军所言有理。然辽军若攻洛阳,必走太原一路。太原乃西北门户,若失,则洛阳西线洞开。”
“所以太原首当其冲。”林砚的手指移到太原,“但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众将凝神。
“辽军主力攻太原、洛阳,西北防线必然空虚。”林砚看向周通,“若你是辽军主帅,会如何安排西路兵力?”
周通盯着舆图,片刻后道:“分兵。主力东进,留一部监视灵州,防我军袭其后路。”
“正是。”林砚点头,“但辽国国内并非铁板一块。耶律雄所属的耶律部与萧氏、韩氏素有嫌隙,此次南侵,各部落必争抢肥差——攻洛阳是肥肉,围灵州是骨头。你们猜,耶律雄回去后,会为自己部落争取哪一路?”
李墨忽然开口:“他会争攻洛阳。”
“为何?”林砚看向他。
“因为格物谷。”李墨声音平静,却带着洞察,“他见过火器威力,知道强攻灵州伤亡必重。耶律雄此人看似傲慢,实则精明。他既知灵州难啃,必不愿自家儿郎白白送死,反而会力主东进,抢攻洛阳的功劳。”
厅中一阵沉默,众人都在消化这个判断。
拓跋德明忽然道:“将军,即便辽军主力东进,留监视我军的兵力也不会少于五万。灵州现有人马不过八千,加上新编辅兵也才一万二千,守城尚可,若辽军围而不攻,断我粮道……”
“所以不能让他们围城。”林砚打断他,手指在舆图上灵州周边画了一圈,“灵州城防有三重:第一重,城外三十里,埋设地雷、设了望哨;第二重,城墙火炮;第三重,巷战准备。但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是让辽军觉得,攻灵州得不偿失。”
“如何让他们觉得?”张翰问。
林砚看向李墨:“李先生,新式火炮射程可达几何?”
“最远三里,有效杀伤两里。”李墨答得干脆,“若用新配火药,可达四里。”
“好。”林砚又看向周通,“骑兵携炸药包,突袭敌营,可能做到?”
周通眼睛一亮:“辽军扎营必依水源。若探明位置,夜袭纵火,可乱其军心。”
“还不够。”林砚手指敲着桌面,“我们要让辽军觉得,灵州不是一块硬骨头,而是一窝毒蜂——你不惹它,它不蜇你;你若伸手,必被蜇得满手是包。”
他站起身,声音沉稳有力:“从今日起,灵州转入战备。周通,你负责整训军队,重点练夜战、袭扰、火器协同;拓跋将军,你带党项骑兵熟悉周边地形,标注所有水源、险隘、可埋伏处;李先生,格物谷全力赶制火器,特别是地雷和炸药包;张先生,你组织民夫,加固城墙,同时在城内储备至少半年粮草。”
众人纷纷起身领命。
“还有一事。”林砚补充,“派细作北上,潜入辽境。不要探大军动向——那太明显。探各部落矛盾,探粮草囤积处,探将领喜好脾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周通点头:“末将亲自挑选人手。”
议事至午时方散。众人离去后,林砚独坐厅中,看着舆图出神。
苏婉儿端茶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听说辽使走了?”
“走了。”林砚接过茶,抿了一口,“婉儿,你说我今日决策,是对是错?”
苏婉儿走到他身旁,看着舆图上密密麻麻的标记,轻声道:“妾身不懂军国大事。但知道一点——灵州这三年,百姓有田种,孩童有书读,工匠受尊重,党项与汉人同桌吃饭。这些,是新朝给不了的,辽国更给不了。”
她顿了顿:“既如此,守住此地,便是对。”
林砚握住她的手,良久不语。
午后,灵州城气氛渐变。
工匠坊里锤声密集,新锻的炮管一字排开;军营校场上,士兵练习火器装填,硝烟味弥漫;城墙上,民夫担土运石,加厚城墙;学堂里,张翰正在给孩童讲解“为何要守城”,黑板上画着简单的攻防图。
李墨回到格物谷时,几十名工匠已等在院中。
“先生,将军下令赶制火器,这是清单。”一名年轻工匠递上文书。
李墨扫了一眼:地雷五百枚,炸药包三百个,改良鸟铳二百支,炮弹一千发……他抬头看向众人,一张张脸上没有畏惧,只有专注。
“都看到了?”他问。
“看到了。”众人齐声。
“怕吗?”
短暂的沉默后,一个满脸煤灰的老铁匠咧嘴笑:“怕啥?三年前辽狗来,咱们只有锄头。现在有这些家伙——”他指着院中一排火炮,“谁怕谁还不一定呢!”
哄笑声中,李墨也笑了:“好。那便让辽人看看,灵州的匠人,不只会打铁。”
夕阳西下时,周通送行的骑兵队返回。
入城前,周通勒马回头,望向北方地平线。那里暮色苍茫,草原尽头似有乌云堆积。
“校尉,看什么?”亲兵问。
“看风雨。”周通调转马头,“传令各营,今夜加练夜战。告诉弟兄们——安稳日子过够了,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城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灵州城在暮色中沉寂下来,但那沉寂里,藏着刀剑出鞘的轻鸣,藏着火药填膛的闷响,藏着数万人屏息等待的紧张。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这一次,灵州不打算只做被冲刷的楼阁。